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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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石湍急的小溪里随意摆着的一排供人落脚的石头，大多都是被扔到河里。寒来暑往，形形色色的人踩着摇晃水石跌落水中，我看得清清楚楚。

一. 孩子

最常走这条截路的是一群上学的孩子，河石大多就是她们扔进河里的，当然滑落最多次的也是她们。高个子的那位湿了一脸生无可恋，矮个子那位恨不得把滑倒她的那块河头同四溅的河水一起踩碎，不高不矮的那位长得最好看但落了水总担忧过度忍不住哭。

三人落水的第一反应不同，但相同的是无一例外的是情绪发泄过后，她们都会踩着吧嗒作响的鞋子沉默地继续前进。

过河后她们要翻过陡峭的上坡，大概是因为年轻力壮，尽管湿了鞋她们的速度却一点也不必下坡慢。她们笼罩在沉默气氛中只暗暗憋着一口气上坡，因为这气根本无从怪罪，深究起来全都要怨到自己偷懒不远走大路。

等到所有人都上坡，刮去湿答答的鞋子边缘的泥土，她们又在沉默中前进。没人告诉她们走大路和走截路花费的时间差不多，走截路风险更高的事实她们也选择性忽略。

湿了鞋后下一次走截路的日子大概会往后延几天，但总不会结束。这个规律我验证得烦了，但大概还能再验证上百次，至少她们小学毕业前大概不会变。

二. 羊倌

十天半个月这条河边会迎来一群羊，不一定每次都是同一群，但大概都是一个人吆着一群羊的配置。

沟底杂草众多，羊群在沟底挑迷了眼盘旋着吃草。羊儿过河，将孩子铺好的河石弄的七倒八歪，羊倌穿着雨靴淌河而过，没发觉浑浊河水中明显大了很多的河石便是他家小孩上学路上断续的桥。

羊倌的目的地在更上游，那里有一个人为的围出的水坝，是羊群的澡堂。

三. 情侣

来河边散步的情侣大多是早恋的初中生，喜欢扮演俗称浪漫的桥段。每当男生挽起鞋袜背着女生过河时，一旁的河石都较平时更明晃晃些。

不愿意下水，最后妄图手拉手踩着河水过河的情侣，最后无一例外会落得双双落水的下场。大多数情侣会吵架，情况常常是女生还没来得及拿出男子气概的设定控诉，男生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长此以往，踩着河石过河便成了造成情侣分手的恶咒。河石有没有灵性然后暗自报复这些撒狗粮的情侣不知道，但这些情侣分手却一定不是河石的原因。

但他们也不打算说，和执意走截路的孩子一样。缄默好像是这里的人身上的一道咒，无论男女老少生来就带着的。

四. 摩托少年

这些人一般被叫做混混，20左右的样子不好好奋斗拉帮结派地虚度着他们的青春。在我看来虚度没什么不好，人生就是用来虚度的，但显然很少有人也这么觉得，这些摩托少年也一样。他们更愿意称呼自己在干大事，比寻常人更厉害。

滚滚黑烟伴随着摩托燃油机的轰鸣声响彻河谷，不甘的怒吼和狠狠砸碎玻璃瓶的声音与河谷的平静格格不入。发泄的最后，以一个人一盒烟漫步河边为告别仪式。

但倒是他们，他们会注意到河石，会踢了鞋子下水安稳每一块石头。干完这些，他们眼里不由得流露出行侠仗义的自豪感，但两相对视他们有装作不在乎地把这种感受压下去。

或开开玩笑或转移话题，这些英雄们彼此忽略了展现在眼前的他们追求的道义。他们也不愿意承认，至少这一刻他们侠义凌然。毕竟他们从小就听惯了“这有什么的，有本事干嘛干嘛”之类的蔑视，心底里也默认这不是一件值得被表扬的成就。

五. 缄默的河石

后来孩子们上高中，后来情侣们去镇子里新开的网吧，后来羊儿养在家里，后来摩托少年吸完最后一根烟，后来河谷上架起一座大桥…

河水涨涨跌跌，沙石流转，河底的泥沙无人打扰河水也清澈许多，河石松动着下沉着最后落下水面变得缄默。

我于是觉得寂寞，寂寞这种情绪在我被意识到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加剧。我突然发觉我在一个孩子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那时她上初中开始住校，只周末穿过河沟，上初中后她倒是不再走截路了。

但她总四处望着，认真的、缓慢的。她望向河石时眼睛冰冷的可怕，甚至会惊扰到我。她望过来的目光是怀念却无半分再走一遍的迟疑，和我习惯看到的不一样。

缄默的壳上有了缝，我知道她要走了。

对不得不寂寞的河石的同情吗？这个孩子表情我现在读懂了。我不得不承认她有几分灵气。但寂寞的应该是河石吧，怎么会是我呢？我搞不懂。

拖拉机轰隆隆从头顶的桥上驶过，望着头顶馋馋的河流，我才于是记起，原来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被抛进河里的河石。

每个人都在前进，走得很快，作为河石的经历只能算作我石生中异常普通的一小部分，我的石生注定还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但人们遗失的缄默似乎也落在了我身上，难以接受静静在一条河中的寂寞的事实也被我百方忽略着。

反正千百年不都是这样，河里有这么多石头没什么不好…理由用尽，我的聒噪不减，我期盼唤来一个回应，但其他石头并不与我一样。

于是理解，无望于是才缄默。

六. 石阶

很久很久以后，采石场建立，我被几番周转打磨成为了公园里的一处石阶。

我从河谷里走出来了，走过一座座大山。作为一个石阶我能见到好多人，发觉好多故事，缄默也不再是我的命运。

心疼奶奶的女孩不清楚奶奶的忧郁是希望她是孙子而不是孙女，满怀期待的女孩不清楚男孩每周带不同的女孩来公园散步，有灵气的少女发呆着看向我的灵体探知到我的几段经历…

这个女孩让我罕见的想起来作为河石的经历，想起我曾作为河石。这个女孩的脸也清晰起来。昔日与今夕重叠，女孩留下照片，笑意、惊喜和怀疑等诸多情绪自然流露，再不见昔日的一味缄默。

夕阳褪去，人群散去，我挥手告别女孩不在乎她是否知晓。我还是我，河石缄默，但我却不会永远是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