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无期

                                    一

        回美国的飞机有些颠簸，睡的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又一次成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么多年来或亲眼见证或胡思乱想过的场景，只是怎么看都并没有自己的位置，高高在上却又孤独凄凉。

      我的眼角渐渐积累了一滴眼泪。这是我为她流的唯一一滴眼泪。

      坐在去郊外的班车上，我仍忍不住抓着那滴眼泪不放——这是潜意识中害怕这个世界不再容的下自己的信号吗？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突然离世，我会这么着急改变自己十年的轨迹吗？还有那么多的难点无法攻克……不，当然不再需要后面的过程了，我将是唯一。

        到达停在郊外的房车时，已是傍晚了。我迫切的需要倒头大睡，当然在这之前还必须完成今天的日志。“你回来啦？”在我开门的同时，从房车旁边的矮树丛里冒出这么一个突兀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逆着夕阳下昏黄的光线，我逐渐看清那身影属于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我觉得奇怪，便问道：“你是哪位？”“我还想问你是谁呢！把我带到这个地方，还以为你真就一声不吭的跑了，我在树林里等了你一天。周围都是些外国人我也不敢走远。有吃的么，我饿了。”

        她的话说的莫名其妙。现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长相清秀的中国女孩，可我并不认识她。也许是个小偷，我想到。“你认错人了吧？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家？郊外可不安全，快走吧。”我边打发她边开门进去。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径直走过来先我一步进了房车。“虽然有点奇怪，不过住在这种地方也蛮有意思的！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喂！你怎么能随便进来？你赶紧走，我不认识你啊！”可是那个女孩好像充耳不闻，只是连蹦带跳的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完了，大概是遇上厉害的强盗团伙了，一个年轻女孩先行侦查情况，接着给同伙放出讯号前来实施抢劫。糟了！这里可存放着我所有的设备和日志！我赶忙拿出手机报警。电话刚打通，我朝车里望了一眼，然后自己瞬间成了个哑巴——那个女孩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二

      我轻轻展开了工作日志，对面正是那个在熟睡的陌生女孩。照例我该写下今天的日期，却忽然想到回中国的这一天由于时差的缘故导致我十年未断的日志就这么空下了。日期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忽然笑了起来，这些对我来说马上就会成为一种虚无，变得毫无意义——科学进步只是一种哲学浅薄的表现。我提起笔，第一次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抬起头正面对着那个女孩，她的长发已经遮住了眉毛，蜷缩着身体。我进屋拿了条薄被给她盖上，再回来坐下时我突然感觉这个女孩居然跟她有些神似。不，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任何一个中国女孩都会勾起我对她的思念：

        “那种淅淅沥沥、冰冷刺骨的小雨实在来的太是时候以至于我根本没法再往前走哪怕一小步。我怕走近了看到送葬的队伍看到她的灵柩看到她的照片会让我彻底丢掉孱弱单薄的动力放弃最后的希望。可是死亡是一个超出于任何范畴的未解之谜，它不能用公式来推导演算，却能轻易的让人否定一切。我打着伞一动不动的远远望着，雨水在我的伞盖和脚下碎裂，生成一层声色俱厉的迷雾，我感到自己仿佛正在慢慢消失。那是一种幻灭感。没有意义了。‘遥遥无期’已经失去了可期盼的维度，不过是块只属于我的破铜烂铁。”

        “我曾设想的最糟糕结局无外乎你有了男朋友，然后结婚生子。但这也并不算意外，因为我不可能在更短的时间里让‘遥遥无期’达到你曾经设想的程度，十年来我也只是勉强攻克了三个难点中的第一个，而且关于时间与空间的交叉问题始终是模棱两可，我甚至一度沉迷在神学中寻找答案。可是你的死把所有的计划都改变了。在这个没有你的时空里我已经无所留恋，我只需要让‘遥遥无期’把我送回过去，真正重新去认识你，熟悉你，爱上你；我不用再去美国过十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你也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离世。”

                              三

        我又写不动了。无数个夜晚就这样憋屈着自己，忍受着失眠的痛苦。想着，念着，从无到有，从不可能到可能；醒着，痛着，由过去到现在，由未知到神秘。我后悔过吗？不止一次。为什么会认识你，为什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两条直线没有交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走出房车，在凄凉的夜色中丝毫感受不到月光的温柔，干呕的冲动、怒吼的愿望，却又渐渐被可怜而苍白的回忆平静下来：

你的理想是什么？——科学家。

你的理想是什么？——糖果店的老板。

      哄堂大笑。全班同学还有老师都让她的回答逗乐了。我也在笑，可是我的笑尴尬而僵硬，因为我感觉到了一种相形见绌，她的回答让我科学家的理想显得那么平庸而不切实际——我笑的是自己。而这个时候的她捂住了脸，可爱的吐了吐舌头。

        “你这个书可不可以借我看看？”她瞪着大眼睛望着我，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恩，好啊。”我也笑着把订阅的几本《少年科学》杂志递给了她。然后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她便都还给了我。“你看的这么快？好几本呢。”“我就只看了‘科幻小说’这个栏目，蛮有意思的，其他的那些板块好无聊啊。”我皱了皱眉，“每期杂志我只有小说这个栏目不看，学不到什么东西的。”“那当然喽，你是未来的大科学家，我就是个糖果店的老板嘛，懂那么多也没用啊！给，送你块糖！”她把糖塞到我的手里，留下我在那发愣。

        “你要不要听那些科幻小说都讲了些什么故事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说给你听……不过你要请我吃糖哦。”“还不都是些大同小异的妄想症，落实不到科学事实上，就在那瞎编瞎造的。”“老老实实听！别在本姑娘面前发牢骚！”

      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讲的那些科幻小说内容，在我脑海中哪怕连个片段都留不下，取而代之却是她讲故事时的表情和动作，她讲了多久，一路上走了多少步，眨了几下眼等等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把当时的场景完全还原出来。当然还有分别前刻骨铭心的那句话：

        “你要是能像小说里的人那样发明一个时光机器就好了，赶紧带我到未来，我不喜欢整天上学，做那些烦人的数学题。我真的好想快点长大啊。”

        殊不知就是她这么一个简单而天真的愿望支撑起了我赴美求学的十年。

                              四

        天亮了，陌生女孩终于醒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善心给她做了顿早餐，然后又打发她赶紧走。“我走？我往哪里走？你逗我玩呢？”“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出来玩的么，还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我还觉得你是疯子呢！之前你挺温柔的啊，怎么突然这么凶……诶，不对啊，你刮胡子了？昨晚光线暗也没仔细看，怎么感觉你年轻了好多啊，你是不是变魔术的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赶紧走吧，我还有工作要做，请你别再打扰我了。”“你还有工作？好玩吗？带我一起去吧！”

      我彻底没辙了，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国女孩，奇奇怪怪的，甩也甩不掉。我仰天叹了口气，罢了，反正离‘遥遥无期’的成形不远了，我在这个时空的日子也将进入倒计时，怎么过，有谁在，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况且这个女孩似乎也没什么恶意。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了，平平淡淡等待送自己回到过去的日子来临吧。

        于是我开着房车走在了大道上。阳光很温暖，只是稍稍有点耀眼。坐在旁边的陌生女孩又开始打瞌睡。“喂，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女孩一下子清醒了，“你先说你的，我就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名字，是你突然闯入我生活的好不好。”“那我们就别非要什么正式称呼了，我们互相叫声‘喂’就都知道啦。”

        “喂！你告诉我我们要去干嘛行不行啊？老这么坐车，我会困的。”“去偷电，很刺激吧？我等了十年，大概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了。”“真的？偷电？你不会是神偷吧？等了十年？干嘛这么久啊。”“我要制造一场大停电，你能帮忙吗？这样进度倒还真能快一些……哼，很有趣吧，十年前有个人偷走了我的心，所以十年后我会去偷全美国的电。”“心还能偷，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是不是个机器人啊？像未来战士那样……”。她又开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弄的我哭笑不得。

                            五

        我将一把电荷感应球塞到她手里。“一会儿呢，你就把这些小毛球撒到发电厂的墙根处，别都撒一个地方啊，范围大一些。”“哎呀！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电啊！手上有微微发麻的感觉。”“这是一种能量电荷，本身并没有电，类似一种中介物，因为人体本身属于导体，所以你感觉到的其实正是自己体内物质流动的状态……”“你说的什么啊，完全听不懂！你是不是一个科学家啊？我有一个……”“行了行了，你不用懂，就照我说的做。不过你注意别让人抓到就行，这个东西我完善了很久可以做到躲过一切机械设备的搜索排查，但就是没法排除动物的识别性。”“那你还让我去撒？你逗我呢！”“啊？你怕被人抓到？没关系的，只要不你会傻到把感应球塞到别人手里……”“我是说！有狗怎么办？狗也是动物啊，一旦被它发现，我能跑的过狗吗？”“女侠……这里是美国，哪像中国似的喜欢拿狗来吓唬人。”

        终于来到这个州最大的发电厂，她下车之前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你没骗我，真的没狗吗？以前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工厂门口整天蹲着一只大狼狗，我每次都绕道走呢……”“那要不你呆在车里等。可万一我被发现了，你会开车带我们跑路？就是嘛，你就老老实实去吧，有我呢。”

        她东张西望蹦蹦跳跳的跑远了，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拿出“遥遥无期”开始连接测试，一切顺利。这个陌生女孩办事倒还利落——哦，应该称呼“Miss 喂”才是。“喂，都搞定了，可以走了吧？”“喂，大小姐，有没有狗追你呀？”“刚才没有，不过以后可不一定……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吧，总是有点害怕呢。”“害怕还挺兴奋的跑跑跳跳……”

      就这样，我们俩开始奔忙在美国绵延无际的公路上。

                                六

        她的话越来越多，而且一句比一句不着边际。白天她也不再犯困，望着车窗外时晴时阴的天气莫名感叹，一大堆孩子气般的幼稚言论，这个人的心理年龄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晚上我们就把车停在一个安静的郊外，我总结着每天的工作日志，她自己在一旁玩的不亦乐乎。

        “要喝点什么？”我拿出了两瓶啤酒。“可口可乐！哇，真的有啊！以前我妈总是不让我喝呢，说碳酸饮料伤牙齿……哈哈，现在我可一点不担心牙了！”可是当我把可乐打开送到她面前时，瞬间晴转阴，她低下头咬着泪。“诶诶？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妈妈了……”

      我赶紧打发她一边儿玩去，最受不了这个了。

        工作日志已接近尾声。唯一困扰我的只有那个曾经迫使自己陷入神学不能自拔的问题：到底这种时空穿梭是跳跃还是转换？换种说法就是，时空的唯一性究竟是不是成立？

        “某种程度上来她的死恰恰给了我一个逃避问题的机会。原本这项技术的第二个难点是如何在使用时间机器的同时将其带回过去；第三个难点则是将过去的那个她送往未来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这样其实就默认了时空的唯一性，因为在考虑她的同时也要考虑自己，如果自己回不来了那就成为过去时空中的一个格格不入者，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自己。这也正是一种传统的穿越逻辑即时光逆流。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十分严谨的将其否定，所以数百年来这只能是科幻小说的谈资。”

        “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沿用这个思路，我既无意执着于寻找相对论的漏洞也从来没想过通过技术手段超越光速。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假设时空的不唯一性成立，那么时空穿梭就成为了不同时空中同一人物的灵魂互换。这样我避开了后两个难点，只需要把自己送回过去，实际则是现在时空里的自己与过去时空里的自己交换了灵魂。当然这也只能是一种假想猜测，也很有可能是灵魂占据，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别于灵魂和肉体同时消失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因此我的工作重点最终落实到了打破能量守恒定律。时空不唯一，那么能量就可以不守恒，现在时空下的自己只要注入足够的能量就可以达到理想的结果，自己就是跨越不同时空的‘永动机’。”我停住笔，喝了一大口啤酒，大概是被自己这么枯燥无聊的思索闹的口干舌燥了，然后我鬼使神差的接着写道：“那么，既然能量守恒定律可以被打破，是不是也代表着爱情同样也不守恒？人类用情的能量着实令人惊叹，可是谁都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我这么做何尝不是一场赌博？”我把日志合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眼光落在了不远处正喝着可乐捅蚂蚁洞玩的“Miss喂”。

                                七

      “哇，没想到你还会做西餐啊！这还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一会儿吃完饭，你就去看电视吧，我表姐晚上会回来，你在她家这里待着很安全。哦对，我已经给表姐留好口信了，她会给你把一切安排妥当的。”“你要去哪？”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安静的对着她淡淡一笑。

        这还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正面看她。确实蛮漂亮的，白皙的皮肤，圆润的脸颊。她的眼睛很亮也很澄澈，像一滩清水也像一轮明月。我这才感觉这双眼睛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像极了那个记忆里的她。可是她大概要更漂亮一些吧！起码会比眼前的“Miss喂”还要精致许多呢。我忍不住偷偷笑了。

      “喂！你笑什么呢？”“哦，没什么，只是想起来马上要去见一个人，很开心吧。”“诶……说的这么肉麻，见什么见，人家说不定压根就不想见你，你还这么上赶着。啊？你不会是去见个女的吧？约会？谈恋爱？”“装什么傻呐？都这个年纪了，谁还没点过去，你别跟我说你这么大了还没喜欢过什么人。”没想到她立马笑喷了饭，指着自己的鼻子直跺脚，“我？我喜欢过什么人？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算了算了，跟这个家伙聊天总是聊不到一块去。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整个漫长的下午就在我最后调试“遥遥无期”中度过。“Miss喂”则坐在沙发上边吃爆米花边乐趣横生的看“海绵宝宝”。我知道再过一会儿她会惊奇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因为整个美国会发生一场大停电。然后她在黄昏的晦暗下回头一遍遍喊着“喂”，只是这里将再没人应答。

      启动机器前，我明确的感受到了一丝犹豫，我定了定情绪，大概是电视里海绵宝宝的声音干扰了我。

                                    八

      那个熟悉的小镇、熟悉的街道还有熟悉的花花草草重新映入眼帘。如预料的一样，我矮了很多，旁边高大的妈妈正牵着我的手。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确告诉她我不想出国念书，当然这是后话，而且也不再重要。

        这是一个周末的早上。车水马龙的大街回荡着特定年代下宁静祥和之状。我悠闲的体味着时间缓慢流淌的滴答声，心想也许不经意间就会在任何一个地方碰见她；我想起了小时候低头走路的习惯，大概是因为想起快乐的场景可以偷笑而不被发现；我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呼吸着曾经呼吸过却不能称之为二手的空气。

      然后我真的看见了她。

      是照片。贴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我凑上去仔细一看，照片上方还印了四个大字：“寻人启事”。

      之后苦苦折腾了好几天，我才终于在地方电视台上看到了完整的新闻——神秘失踪案。大概一个月前的晚上，她在房间里安静的写作业，直到她妈妈进屋给送水果才发现她就突然这么神秘失踪了。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她住的是一间并没有窗户且密闭的平房，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那天晚上全国突然发生大停电。

      我呆坐在自己的床边。彼时自己住的也是所简陋的平房，眼前的墙皮早已掉了不知道多少层。我疯狂的翻看之前自己曾写下的任何东西，终于在自己的一个作业本背面发现了既不同于这两个时空的自己却又略微相似的字体：大概只有那个过去的自己最适合那个寄希望于未来的你。

                                尾声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老态龙钟的我跟我四目相对。我问他你到底是滞留在了这里还是已经去了我的时空。我猜你跟我一样急于求成虽然攻克了第二个难关却还是倒在了第三个上。我要怎么面对过去里的未来。没有答案。

        我可以随时享受天才的称誉，陶醉在任何纸醉金迷中。只是这个过去的时空里同样没有你。我终于有些领悟什么是时空悖论——时空不唯一，任何时间段都有可能派生一个单独的空间域，彼此互不干扰，各有各自的发展可能；可又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过去的自己喜欢上了你，那我就不会有发明时间机器的欲望从而导致现在的这种混乱。

      于是在接下来很多年里的很多时候我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在家门口望着外面稀里哗啦的大雨游离着各种疯狂的思绪。我知道我在浪费时间，可是我真的好累，累到没有精力和动力再去制造一次大停电。

        原来最让人心痛的不是天涯海角、时空交错，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