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孙庄有好几个老秃子,但被大家叫作“秃爷”的只有一个。
我第一次对“秃爷”产生一点儿印象时大概只有八岁,有一天,我正蹲在我们家的门槛上晒太阳,忽然看见一个戴着雷锋帽、穿着军大衣、背着一个蛇皮口袋的老头朝我们家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老头头上的雷锋帽有两只长护耳,一只服服帖帖地遮在耳朵上,另一只却像一条二郎腿似的晃晃悠悠地跷在半空中;老头身上的军大衣已然破烂不堪,不是这里闪着一片金光,就是那里露出一团棉絮,而且上面的纽扣全掉光了,只好用一道麻绳拦腰扎着。
显而易见,这个老头是一个要饭的。
我赶紧嗾了一声我们家的小狗:“旺财!”
旺财立刻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然后像箭一样疾射而出,“汪汪汪”地朝着那个要饭的老头一阵狂吠起来。
可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的爷爷却立即恶狠狠地用拐棍捣了一下地面,而后大声喝止道:“小畜生,不要瞎叫!咳咳咳!给我跑回来!咳咳咳!……”
旺财马上停止了吠叫,扭头看了一眼爷爷,而后“呜呜呜”、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一路低鸣着跑回来,重新趴在爷爷的脚头子上。
我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天天有要饭的上门!……”
爷爷立即转过脸来瞪着两只昏黄的老眼紧盯着我,又恶狠狠地用拐棍捣了一下地面。我只好把嘴巴给闭上了。爷爷虽然日渐老迈,但凶起来还是很吓人的。
但凡有要饭的上门,我爷爷总是会想方设法多送给人家一点儿东西。有时候,我奶奶明明已经给过人家一瓢什么东西了,他却嫌我奶奶给得太少,便会偷偷地又舀了满满一瓢大米、黄豆或者面粉什么的追出去给人家倒进蛇皮口袋里。
听说有一回,我爷爷还把家里仅剩的一小袋花生全送给了一个要饭的,气得我爸爸一声不吭,整整喝了三天的闷酒。须知,花生可是最好的下酒菜啊。
可后来,我爷爷患上疾病,腿脚不方便了,终日只能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他再嫌我奶奶给得太少时就不能亲自上阵了,于是他便开始满脸堆笑、好言好语地怂恿我去再给人家要饭的添一瓢什么什么。
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哩,干吗老是把自己家里的东西送给别人呢?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我每次都装作没听见,压根儿不理他,或者找个借口跑出去玩了。
这一次,我赌气似的想,不知道爷爷又会怂恿我去再给人家添一瓢什么?
可没想到,根本用不着我爷爷开口,那个要饭的老头一径走到我们家的门口便笑眯眯地说:“大哥啊,我又过来‘起’粮食了!”
嘿,这个要饭的老头真是嚣张,他不仅没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缩头夹颈的模样来博取同情,反而大言不惭、明目张胆地说过来“起”粮食!须知,只有那些乡里的干部在征收各项杂税、杂费、罚款时,才敢登上门来,威胁人家说:“没有钱,就要‘起’你们家的粮食!……”
可爷爷却爽快地说:“原来是‘秃爷’过来啦!咳咳咳!……大米缸、黄豆缸、面粉缸什么的都摆放在老地方,你随便‘起’!咳咳咳!……”
老头竟恬不知耻地说:“大哥啊,那我就不客气啦!”
话一说完,他就径直走向我们家的灶屋。到了灶屋门口,他先不慌不忙地摘下帽子,顺手挂在门旁靠墙竖立的一把铁锹上。他头上竟连一根发茬都没有,一片顺光溜滑,就像刚刚被漆匠刷过一层清漆似的。果然是一个老秃子!
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嘛,我爷爷干吗非叫他“秃爷”呢?!
老秃子又不紧不慢地放下蛇皮口袋,接着往自己那一双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上吐了口唾沫,乐呵呵地搓了搓手;而且他还把腰上的那一道麻绳解开来重新扎了扎紧。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脸兴奋,俨然是一副准备要大干一番的模样。
然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提起蛇皮口袋,弓着腰钻进了我们家的灶屋。
他不是一个大块头,但也绝对不是一个瘦不拉叽的皮包骨。对一个要饭的来说,他的个头足够了。说实话,我可不喜欢一个要饭的太胖。
我立即跟了进去。旺财也从爷爷的脚头子上一跃而起,紧随我的脚步。
我们家灶屋里没有窗户,所以光线显得很暗。老秃子眼睛不行,看不清楚,他便捏着嗓子、装作轻声细语地问我:“咦,小朋友啊,你们家的电灯开关好像挪了个位置,不在原先的地方了?请帮我开一下!”
灶屋里的电灯开关上个月刚挪了个位置。原先那个位置太高了,我够不到,所以我便央求我爸爸往下挪了挪。但我和旺财都不吭声,一直不吭声。
于是,老秃子只好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像个大猩猩似的在门边的墙上摸索了好一阵,而后“啪”的一声,电灯终于亮了。
随着灯光一闪,我看见他朝我猛挤了一阵小眼睛。可这种装腔作势、怪里怪气的模样我见得多了,所以我压根儿不想理他。
他熟门熟路似的一一打开了那些缸上的木头盖子,然后伸手进去摸一把什么东西上来对着灯光仔细地瞅了起来。他一边瞅,还一边连连啧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着门外叫囔起来:“大哥啊,今年你们家的大米好像不怎么行,颗粒太碎,颜色太沉,看上去不怎么正!估计是上一年留的稻种不好!黄豆也不行!面粉倒还马马虎虎,我今天就先‘起’一点儿面粉吧!……”
嘿,这个要饭的老秃子还挺讲究,还挺跩,竟敢嫌弃我们家的东西不好,竟敢如此挑三拣四。
爷爷却在门外一阵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嗯,嗯,嗯”。估计爷爷又开始打瞌睡了。
老秃子舀了满满一瓢雪白的面粉倒进自己的蛇皮口袋里后,又舀了满满一瓢倒了进去。
我和旺财都万分紧张地盯着他看。我暗暗地想,他今天要是胆敢再舀一瓢我们家的面粉,我就会立即扑上去拉熄电灯!而且还会叫旺财立即扑上去咬他,就咬他那一双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
那一刻,我和旺财都严阵以待,像是攒着一股劲儿。我更是紧张得喉咙口一阵发痒,接连吞了好几口口水。
眼看着他再次扬起手中的那只瓢,又要往面粉缸里伸了!……
好在他还算识相,最终并没有再舀一瓢,而是直接把那只瓢扔进面粉缸里,然后又一一盖上了那些木头盖子。
等他一把提起蛇皮口袋、准备抬脚离开时,我立即扑到门边的墙上拉熄了电灯。旺财即刻又“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在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听老秃子轻轻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小气鬼!”
“小气就小气,我才不要你这个老要饭的管呢!你大气,那你怎么不给我们家东西呢?!……”我连忙反驳起来。须知,我最喜欢和别人顶牛、对骂了。我在我们学校里可是一位出了名的“惹不起”。
可等他一步跨出我们家灶屋的门槛时,非但没有和我继续对骂下去,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看来,他是没种了。因为他是一个人,而我还有旺财帮忙呢。
一站到屋外的阳光下,老秃子就开始眯缝起两只小眼睛瞅着我。两只闪闪烁烁的小眼睛藏在那满脸密布的一道道皱褶中,快要找不到了。忽然,他伸出一只手来想摸一摸我的头,但我一个闪身,立刻躲开了。
他转而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蓦然不胜欣喜地叫了起来:“哈哈,它还在!它还在!”然后,他就掏出了一只大大的鹅蛋,举到我的面前,得意洋洋地说:“小气鬼,这只鹅蛋送给你!它是我刚才从别人家的锅里直接‘起’上来的!你快摸摸,它还是热的呢!……”
我怎么会吃一个老要饭的送给我的东西呢?这也忒伤自尊心了!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去接了过来。我想,我不吃,但可以留给旺财尝一尝、舔一舔嘛。
“大哥啊,我走了!明年再过来‘起’粮食!……咦,你爷爷睡着了,我就不叫醒他了。小气鬼,我们明年见!不、不、不,春节之前我还要再来‘起’一点儿你奶奶做的豆酱!……”然后,他就重新背上了蛇皮口袋,动作似乎有些吃力。
我望着那慢慢远去、佝偻的背影时,不由得瓷着一双眼,发了一阵呆。
“爷爷,爷爷,你为什么叫他‘秃爷’呢?”我摇了摇爷爷的手臂,但一直摇不醒他。
爷爷真的老了,睡着时竟连从前那一股雷鸣一般的呼噜声都开始变小、变细、变没了。
不过,即便爷爷醒过来,他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因为他一说起话来就会咳个没完没了。于是那一阵子,我便追着我爸爸的屁股不断问些这个老秃子的事情。我爸爸被我缠得脱不开身,只好开始头一句、脚一句地说了起来。当然,有不少还是我多年以后断断续续地从我们庄上人那里打听来的。
老秃子原先并不是一个要饭的,家里还颇有几分家资。但年轻时,老秃子特别好赌,家里的那点儿家资很快就被他输个罄尽。非但如此,他还欠了一身的债。为了躲债,他只好跑出去东躲西藏了。可身处风雨飘摇的乱世,哪里又能有他一碗稳稳当当的饭呢?最后,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时,他只好把心一横、觍着脸到处要饭了。
老秃子后来逢人就说,他一个人在外面东躲西藏时,死倒不怕,就怕会做一个饿死鬼!
等我们这儿相继赶走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并实行土改后,老秃子闻讯便赶紧跑了回来,分到了几亩地,从此算是勉强糊上了口。
一九四八年三月份,华东野战军苏北兵团在我们这儿发动著名的益林战役时,亟需大量的民工到前线去帮着抬伤员。我们庄上人起初都不大敢去,后来还是我爷爷登高一呼,动员了一大批庄上人,自带担架,自带干粮,跑到十多里外的益林战役前线去抢着抬伤员。益林战役打了整整七天七夜,爷爷他们冒着枪林弹雨,也抬了整整七天七夜!……
老秃子当时就是我爷爷手下的一位得力干将,算是一起同生共死过,所以,他后来见到我爷爷时总是会很亲热地叫一声“大哥”。须知,在这个世上能被他有眼瞧得上、客客气气叫一声“大哥”的人早已所剩无几了。
自然灾害那几年,大家都饿疯了。可老秃子却时来运转,竟揽到了一桩水利工程的活儿。话说他当年曾经在益林战役前线的死人堆里抢救出一位重伤员。而这位重伤员后来竟成了我们这儿的领导。有一次,这位领导到抗洪筑坝的现场来视察工作时,一眼就从人山人海的工地上认出了当年的救命恩人——老秃子!
后来,我们庄上有人好奇地问,当时工地上有那么多打着赤膊、光着上身的人,领导怎么就能一眼认出了他呢?老秃子不无自豪地回答:“因为‘秃子’好认嘛!”
抗洪的汛期过后,这位领导就让老秃子带领我们庄上的人留下来继续修筑水坝,完成那些亟需加固的水利收尾工程。须知,当时水利局不仅让他们天天能吃上三顿饱饭,而且还给他们一笔工钱。因此,我们庄上的人都对老秃子感激不尽,说他救了大家伙。
从那以后,我们庄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开始叫他“秃爷”。
后来,分田到户了,别人家的日子慢慢地好起来了,可“秃爷”的日子却一年不如一年。因为他年轻时在外面一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到处风餐露宿,吃过不少苦头,把身体弄跨了,所以,他一个人干活时越来越不得劲,地里的收成也就越来越不像样。
我们庄上有人劝他再去找那位领导帮帮忙,“秃爷”却十分硬气地说:“人家已经帮过一次了,我再去找人家就是不要脸了!……”
等诸病缠身时,“秃爷”就再也干不了农活,只好重操旧业了。可他死要面子,偏不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要饭的,而是端着架子,说到你们家“起”粮食!
我们孙庄人顾念他的旧恩,也顾念他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可怜啊,也就任他到自己的家里随便“起”粮食了。
不过,他到你们家来要饭,或者说“起”粮食时也不会瞎“起”的,他会根据你们家今年的收成情况和你们家的人口情况先行斟酌一番。如果你们家今年的收成情况比较好,而且家中的人口负担也不是太重,他就会多“起”一点儿;反之,他就会少“起”一点儿。总之,“秃爷”过来“起”粮食时很有分寸,决不贪婪,决不惹人生厌。
我们庄上有人问他那些“起”出来的粮食到哪里去了?“秃爷”就笑眯眯地回答:“除了家里留一点儿,其余的我都拿到扁担街上去卖掉了,然后下小馆子吃一顿。嘿嘿,家里再怎么烧,就是没有人家小馆子里烧出来的菜香、好吃!……”
“‘秃爷’啊,这是你年轻时在外面要饭要出来的经验吧?”
“秃爷”却笑而不答。
……
我们孙庄人嘴头子上的这个老秃子,不,这个“秃爷”倒是一个不失可爱的老头。
那一年的春节即将来临之际,我一直等着“秃爷”来我们家‘起’一点儿豆酱。
我奶奶做的豆酱可是孙庄一绝啊。她做的豆酱分为两种,一种是白豆酱,可以直接当菜吃,鲜美无比,非常下饭;另一种是黑豆酱,烧荤菜时放进一小勺,比街上买到的任何一种酱油都要提香。每年年底,等我奶奶做的两大缸豆酱一开缸时,我们庄上人就会争先恐后地端着搪瓷缸什么的跑过来装一点儿拿回家留到春节时待客。
我想,等“秃爷”再来我们家时我就可以好好地问一问他,他当年和我爷爷一起去参加益林战役时所发生的那些故事了。我特别喜欢那些关于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故事。到时候,我又可以在我们学校里猛吹一阵牛了。如果他能够多讲一些,那么我和旺财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虎视眈眈、严阵以待了。
但我一直没有等到“秃爷”。就在那一年的腊月里,他一个人跑到扁担街上的小馆子里吃饱喝足之后,剔着牙、哼着小调走出小馆子,刚拐到大马路上时,却被一辆装运水泥的大卡车给活活撞死了!有目击者说,“秃爷”被撞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当场就死翘翘了,根本不需要往医院里送。
唉,我刚开始对“秃爷”产生一点儿好印象时,他却一头钻进黄土堆里不想再理我了。
后来,我们庄上人再提起“秃爷”时就会说那个撞车撞死的。其轻松、戏谑的口吻一如他们说起那个上吊吊死的,那个河里淹死的,那个喝农药喝死的,那个触电触死的,那个得病病死的……
我听到这些根本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的耳朵早就听出一层老茧来了。不过,我却牢牢记住了其中一位所说的:“‘秃爷’死得不算太亏,毕竟没有做一个饿死鬼!……”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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