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盛产竹,在历史的长河中,物尽其用,它们被制作成乐器,以及更多的器具用于日常生活,提篮是其中之一。
它是以往再常见不过的东西,用来洗菜盛物很方便。也不知从何时起,塑料制品兴起,从网格袋始,马夹袋,塑料篮很快以更方便的方式更低廉的成本替代了竹篮的功效,拥有漫长历史的竹篮在渐渐地退出历史的舞台,也难怪,以现在的工价,一只手工竹篮该卖多少钱合适?
用不了多久,篾匠这个工种便会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时代在进步,退隐的不只是一只提篮。我很幸运,出生在那个劳动最光荣的年代,光荣是当时一个爆光率爆表的词,光荣入伍光荣入党光荣退休,各种印着红旗的奖状硕大的红花都是光荣的象征,广播报纸也无时不刻地提到这个词,劳动光荣,勤俭光荣,甚至,贫穷也是种光荣,一样地,在你不经意间,提到这个词的概率越来越少,它,更多地成了种标志,从广义到狭义,到更狭义。
以前光荣的含义渐渐有了替代品,荣耀、荣誉、风光、体面,你很难察觉其中极其微妙的变化,除非你和我一样认真。
我很幸运,生在江南的繁华之地,我很幸运,一直在那些辛苦劳作的人群间徘徊。看着六七十岁的老人依旧劳作着,他们不舍得在食堂花二三元买个菜,自带的饭盒中,几根腌菜,有时会有个把蛋,一小块肉,比如我的母亲,从艰苦时代走过来的那一辈,吃过苦,勤俭的习惯便相伴到了老。我很喜欢在和母亲的一杯酒间,刻意地说起从前。
从前大集体,农民从事生产,挣的是工分,依劳动强度评,男劳力平均十工分一天,女劳力和老年人次之,到年依年收成分红,十个工分约五角钱;收获粮食先要交公粮,然后依人口每家分得五百斤左右的粮食,是谷和麦子,我估算了一下,每人每天约三两的口粮。我问母亲,这怎么够呢?当然不够,今年借明年,年年借呗。也许始于那时,什么都要计算着来,成了那一辈人的惯性。
正是在那时,光荣根植在每个人心里,勤俭、节约、贡献、奋斗。
光荣是什么?大约是每种与贡献有关联的行为吧?
很快,生活条件改变了,观念也在转变,出现了收入望不见项背的明星、老板、官员,万众瞩目的对象。突然间发现光荣用在他们身上有点不合时宜,荣耀似乎更合适。再往后,光荣称号变成荣誉称号,大老板不叫光荣,叫体面,就连孩子的理想也潜移默化地在改变。
那天我在劳动局遇到一位老村妇,在她侄女陪同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挖出几沓人民币,将近四万元,用以购买医保。
我永远记得她凝重的皱纹和怯懦的神情,和对自己未来不确定的不知所措,我还妄自揣测着,这些钱,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弄不巧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最大的开销,为的是预防医疗费用上远超其承受能力的情况以不确定的形式介入她或是她家庭的生活。
我想起我的母亲来,就着盏昏暗的煤油灯,用加热融化了的松香粘铁皮瓶盖内的橡胶圈。粘十五个换一分钱,在寒冬里绣花边,作为一个农民各种她能想得到的创造收入的法门她几乎试了个遍。这是时代的光荣,他们已经足够努力。但是很奇怪,更大的贡献的是教师医生干部工人,脑力劳动完胜,却唯独少了这群曾经勒紧了裤腰把收获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贡献给了国家的农民,劳动是何其光荣?农民年纪大了没地种了不知能用退休这个词否?颜市失地农民工到了退休年龄享受到的待遇是每月七百多,和事业单位退休金动辄数千上万比,用一个词形容叫零头。
祖国富强了,经济总量跃升到世界第二,科技生产力高速发展,这变化,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为过。
不一样了。
在荣耀的世纪里,偏我不识趣,在提光荣这档子事。
这和体面不合拍,体面是什么?社交平台上,和朋友喝茶、异域的风景、几万块钱的一瓶酒、几十万一块的表、一辆几百万的豪车、一场热闹的歌迷见面会、一张富豪榜……体面人在追逐新款的皮鞋手机,你问他大米多少钱一斤?贵了贱了呢?
大米应该很贵吧?我种过大米,知道它从种子到粮食的流程,还有那些实打实的汗水,一直以来的光荣。
我家旁修起了高铁,工程结束,留下的是坑洼的道路,还有忘了处理的建筑垃圾;家前的河流淤积,不再清澈;田地里,一支黄花、芦苇、杂草快乐地疯长……我在颜市这个富裕的江南之地出没,这些变化悄然而至,不露痕迹,待到注意它们时,才发现不止我家旁,如果你刻意观察,多半会和我一样发现四处荒弃的土地、污染的河流、杂乱的建筑垃圾。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河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家里养只羊要割草,在田地里弄一提篮杂草要花很长时间,农村连垃圾桶也没有一个,照样干干净净……这世界变得有点快。头发梳的顺溜、西装领带、皮鞋锃亮,体面地吃一尾价值一千元的小刀鱼,对了,这样的他,如果从来不刷牙、一个月不洗澡、房间不打扫、被子从来不叠,那,他的体面,又有多少光荣的成分?
时代在进步,国家强大,国民在自豪。祖国有钱了,人民富裕了,有时我在想,修得起高铁,也应该摆得平我家旁坑洼的路吧?
甚至会想,捡得起劳动最光荣吗?那些衣冠楚楚在咖啡店消遣的休闲者,驴友们,阿尔卑斯山滑雪,温泉度假,享受体面生活的群体,怀着慈悲之心把钱恭敬地献给寺庙的善人,你们可曾想过,把那些闲辰光放下来,清理我家或你家门口被污染的河流?什么时候,世界可以把做这些小事当作荣耀呢?
而不是一位明星的浅笑引发万千人的簇拥和尖叫。
劳动局里那位卑微的不知所措的老年村妇,我很幸运地熟知他们,在富得流油的颜市,像我母亲以前粘瓶盖做花边缝衣服一样,七老八十了,拼命找事做,帮绿化公司除草,工厂里扫地,赚几十块一天工钱,勤俭着不肯多吃一块肉。
他们吃得起肉,但还有子女买房,养老医疗等等,他们从艰苦的日子里来,知道积存的意义,持家不易,比起一年百来斤的口粮,如今的日子何其滋润?
可是,祖国啊,你给了你子民什么样的荣耀?什么样的教育?什么样的医疗?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官员?
近来倒是听到过关于环保的消息了,据说,白色污染在威胁人类的健康,塑料分子充斥满了世界的每个角落,有人在提及竹器的环保,或许有一天,提篮又成为时尚货,作为环保用品击败马夹袋塑料篮,夺回它的主导地位。
我很幸运,出生在劳动最光荣的年代,一直秉持着对光荣的理解,我很幸运,依旧在靠体力吃饭。我还有奇怪的阿Q式思维,都在想着体面,那不体面的活谁干呢?劳动最光荣,我不如就就光荣些,做点不怎么体面的工作吧,世界如此和谐,我不能添乱。
光荣只是凑巧落了单,但至少,我还相信着它存在的必要,或许有一天,它不再被戏谑地用来替代死亡这个不祥的词,它和提篮一样回归到我们的身边,再次地 ,荣耀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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