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童年

        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孩童，在田野里追逐着自己的爱好。于广漠的时光之野，这个孩子有幸被诗人记住，然后永远以儿童的形象活在诗意的世界，无论后来多少人读它，都会为稚子的可爱、天真而会心一笑，千年孩童，你无疑也获得一条通往永生的道路。

        其实，童年总是和乡野相关，野地乡间天然属于儿童，混沌未开，自可以容纳万物。我庆幸自己童年的大部分时间留在农村，那时我像一匹野马，每天在野外撒欢。

        冬天最爱滑爬犁。几番风雪，北方的河冻上了，岸边满是黄芦白草，近岸的薄冰发白，一踩就碎，那声音或窸窣或铮铮，看到了就要踩踩，可以诱发某种踩冰强迫症。

        河中央的冰，色泽青须须，里面带着絮状的白色，像是被冻住的多云的天空。在冰空上，大孩子们双脚骑踩着单冰刀，撑着冰钎子，在河中间往来驰骋；小孩子们就跪在双刀爬犁上，冰钎子支撑着，划着双刀大呼小叫。直到暮色四合，村子里有了炊烟，远方有了呼唤吃饭声音，大家还是意犹未尽。

        我是滑双刀的，个头年龄虽小却不安分，不喜欢在人堆里挤来撞去，偏爱一个人向河水的源头挺近。向前滑，冰河向村外延伸，再向前，河岸边的茅草越发茂密，少有人滑的冰面，冰钎子支撑起来更轻松。抬起头，夕阳西下，把光秃秃的南山映红，四野空旷，朔风格外冷，我并不害怕，只是感到格外的莫名的快乐。

        南山，是一座土山，坐在家里的窗台上就可以看到，记忆里是高大巍峨的。我在春天里去采过婆婆丁，肥硕成簇，比其他地方要好很多。多年以后我回故乡，看过南山，觉得它低矮了很多，不再是那么高大了。

        南山有片瓜园，那时是生产队里的集体田地，春种夏收，大家都可以在夏天瓜熟时节分到几筐。我的叔叔那时负责看瓜，他手拿镰刀，在瓜地巡逻，有时夜晚也住在瓜棚。我那时很害羞，从不向大人要吃的，叔叔是个认真的人，从瓜地回来，也不给我带瓜。

        邻居家的伙伴有一次和我商量，让叔叔拿点瓜吃，我说我可不愿意，多不好意思。他说，那咱们就去瓜地偷瓜吃。他说着，还咽了口唾沫，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忽然忘了害怕，竟然同意了。

        我们把衣服系住袖口当袋子，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中午溜上南山瓜园。先是钻过一片玉米地，玉米叶子如锯，拉得脸疼，汗水一浸，更是火辣辣。为了偷到瓜，也就不在乎了，继续前进，到了一片甜菜地，甜菜地那边就是瓜地了。甜菜叶子硕大如芭蕉叶，我们爬着过去，中午的土气如蒸，湿湿的，混着甜菜叶子的甜味，地上是褐色的蚂蚁和小虫的领地，没办法，手也要按上去，然后再飞快地抬起，手脚并用，终于爬到地边，趴在地上，一阵瓜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抬头四处嘹望一番，就开始动手了，触到瓜了，瓜蛋上面一层白绒。动手，不管生熟，只挑大个的瓜摘。都说瓜沉不熟，大瓜是大傻瓜，不甜，我们也不管了，只是摘。瓜熟蒂落，瓜生时蒂处不好摘，只能靠扭和拉，一拉就是一条蔓被牵动，带动瓜秧上的叶子抖动起来，声音很大，然后就听到瓜棚那边有吆喝声了。

        我们低叫，不好，就背起衣袋子跑起来。瓜多很沉，几个瓜就被仍掉，然后向甜菜地玉米地逃窜。背后声音越来越大，是叔叔的声音。我更加紧张，手里的瓜成了累赘，连同衣服一起扔掉，飞一样逃走了。吆喝声听不见了，只剩下怦怦跳的心，还在慌乱地起伏。

        我们一口气逃到河边，坐在香蒿丛中，平静了半天，才想起来衣服还在瓜地，这时，不禁又多了一层担忧。

        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心里装满了小心思，干什么都小心翼翼，就怕晚上叔叔回来告状，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有了忧恐交加的感觉。偏偏自己很闷，懒得向妈妈说，也是怕她打骂自己。这个午后太漫长了。

        日落了，南山如金。黄昏了，金色的南山又变得青黝。妈妈走进屋，说是叔叔给我带了瓜吃，我接过来，看到这几个瓜格外的熟悉。瓜有些生味，还不如院子里的黄瓜甜而多汁。第二天，在晾衣绳上看到了我的衣服，挂在上边像是风中的一个旗子在招摇，一个袖口还委屈地打着结，另一个袖口皱皱巴巴。

        从那以后，我很怕见到叔叔，好在他看瓜，回家次数也不多。生产队第一次分瓜了，叔叔特意为我带回来了一筐瓜：莹绿多纹的八里香，青绿呆萌的羊角蜜，圆而带青白色的老头瓜，黄白相间的山白瓜……吃起来都是格外甜。叔叔问我，瓜好吃不？下次到瓜棚吃瓜，不要爬甜菜地啦……叔叔一边说着，一边呵呵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瓜是故乡甜，藏着可说可写的乡野之恋，浓如一杯酒。懵懂而淘气的童年，吃过许多那片土地上的馈赠，生涩而无味的瓜，甘甜而香浓的瓜，诸多滋味都在记忆里重叠，化作了故乡田野里的风。如今秋风起，冬风来，再回味一番，故事里满是无限怅惘了。

        都市里长大的干净漂亮的孩子，与自然隔着数重楼宇和街道，他们的生活就逊色单调多了，他们的世界只有人造的游乐场，看到的是人造的风景，享受到的多是机器制造的糕饼，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他们的大多数不知道在超市里售卖的果蔬，是从哪个藤枝叶蔓下摘取的，也不曾获取亲自摘取的快乐。偶有孩童的父母有暇带他们去乡间采摘，就如同过节一般难得。

        人，本是来自于自然的动物，都市的霓虹再美，也不如大自然的那片姹紫嫣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