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现在还不长大,等我不在了,你还这个样子活下去吗?”
《比海更深》剧照两年前的9月,我刚上大学,那时候爷爷还能勉强扶着墙走路。
我最后一遍检查完行李,爷爷唤我过去,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块再眼熟不过的红色小手帕,打开后是一沓钞票——这是他半年来省下的退休费。
“明子,带着,去交学费,路上小心着,别让坏人随了。”
我鼻子泛酸,转过头去,和爷爷告别。关门时始终不敢再回头看一眼,我害怕看见这空荡荡的房子,爷爷衰老的眼角,满头的白发,还有看着我的眼神。
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
1
2014年的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到家中,没有见到餐桌上的午饭和母亲的身影,给手机充上电后,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我刚准备回拨,姑姑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语气慌张:“明明,你今天来这边吃饭,现在就过来。”
我意识到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连忙打车过去。到了爷爷家之后,发现除了母亲和奶奶,其他长辈围坐一圈,脸色凝重,在商量着什么。看见我后,大伯挥手示意我过去,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向我坦白。
原来,父亲赌钱借了20万元的高利贷,在宿舍里割腕自杀,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数小时之后才脱离生命危险,母亲在医院里哭骂了许久。本就如履薄冰的感情再也经不起一颗石子,父亲出院之后跟母亲就离了婚,办完手续当天,母亲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走之前在我面前哭了许久,小声说,以后受了委屈就来找她。
但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长辈们常以“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开头,把我父母的婚姻描绘成败家子与白眼狼的组合,毫不避讳我的在场。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孩子,跟母亲当年是奉子成婚,当时还在上高中的他带着母亲以及6个月的我回家说想结婚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那时改革开放刚过去10年,生活变得殷实,爷爷奶奶正期待着家中能出第一个大学生,突然冒出的一个农村姑娘,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我儿时的记忆里,大多是父母的争吵声、打破锅碗瓢盆的声音、奶奶无可奈何的劝和、以及爷爷震怒时雷鸣般的吼声。
婚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后,父亲下岗,与母亲商议后决定一起外出务工,将年幼的我推给了爷爷奶奶。
我小时候性格胆怯懦弱,瘦弱黝黑,在外玩耍时常被欺负,偶尔还会被指着嘲笑是没有爸妈的小孩,我气不过,总是拼尽全力和那些孩子打架。最后满身青紫地回到家里,奶奶只是耐心缝补衣服、擦拭伤口,并不会追问原因,还教导我:“男子汉和年龄没有关系,为了保护自己而打架没有错。”
只有在我问她为什么父母一直不离婚时,她才会一反常态,打我一巴掌,十分生气地教训我:“无论何时,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随后又懊恼起来,抚摸着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很抗拒出门。楼下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时,我都在爷爷奶奶的身旁转悠:看奶奶做针线活,陪爷爷无数遍地重看《西游记》。
时间涟漪许久,仿佛太阳永远不会落山,这样的生活我以为可以持续许久。却不料接下来的10年,这个大家庭会一步步走向瓦解。
2
小学时,父母务工赚到了不少钱。回家后父亲长期沉迷于游戏厅和酒色场所,母亲因此郁郁寡欢了几年,性格变得极端,让我更加不敢和她亲近。
有天,平常很少能见到的父亲,突然来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入夜之后,也不带我回家,带着我满大街游荡,一开始是在洗浴会所里睡觉,几天后因为负担不起,就在公园里过了一宿。我躺在长椅上,他把外套披在我身上,自己坐了一夜。
再后来去大澡堂里睡觉,10块钱一晚。我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他躺在旁边,问我:“爸爸是不是个很失败的人?”
我只说:“爸爸对我很好。”
他听后很高兴:“那明明以后愿意跟着我还是妈妈?”
我不知怎么回答,索性转过头去。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让我睡觉。
在外“游荡”的某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站在蛋糕店外翻开钱包,里面只剩下了1张100元钞票和几个硬币,但他仍然买了蛋糕和我最喜欢吃的烤鸭,然后叫了辆出租车送我回家。
几天后的早晨,我被奶奶声音吵醒,轻轻拉开掩着的门,看到奶奶正站在父亲的屋子门口指着他骂,父亲一声不吭,头发凌乱,胡子拉茬,躺在床上抽烟。
姑姑走进来,问我有没有受伤,一边帮我穿衣服一边说:“你爸可真是该死。”
升入初中后,我进入叛逆期,成绩偶有下滑。每每开完家长会,母亲都会打骂一番,我耐不住戾气,时常反抗:“你们这种父母有什么用?以前没管教过我,现在还指望我成为多好的人?”看着母亲的表情从愤怒转为愧疚,我如大获全胜,摔门而出,不再理会。
父亲偶尔回一趟家,他问我成绩时我如实回答,他总是说:“你还小,成绩不重要,开心点就行,没钱和爸爸说。”于是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愈加良好,母亲与我的隔阂也越来越重。
父母总是因为钱的事而起矛盾,我开始常住在爷爷家,留母亲一个人在家。直到那一年母亲走后,我才忽然明白父亲是个多么自私的人。
自杀未遂后,父亲的工作虽然保住了,但高利贷的利息还在一天天地增长。
爷爷因为这件事气冲牛斗,多次说过不会帮忙。奶奶没有多劝,而是每天早出晚归,借遍了所有能叫上名字的亲戚。最后,爷爷不忍看奶奶四处奔波,拿出攒了多年的10万块退休金,又亲自出面,开了家庭会议。
大伯首先表态:“我们家阳明(我堂哥)明年就毕业了,我还要帮他整整工作的事,再攒钱过两年结婚,这个忙我现在实在帮不了。”另外两位姑姑也以自家孩子升学、结婚为由附和着。
爷爷抬起头,怒目圆睁,环视一圈,叹了口气又坐下来,挥挥手,说:“没用,没用,自家孩子都没用,还能指望什么。”
小姑放下手里的茶杯,撇了下嘴:“爸,不是我们不讲良心,你看看四弟这几年有没有一点正经样?上学就吊儿郎当,又和人打架赔了一套房子,那时候我就看出他以后是啥样了……”
“啥样,啥样,啥样不都是你弟弟?一家这么多人哪有都这么好的?”爷爷面红耳赤,说完咳了半天。奶奶到屋里取药,发现了站在门后偷听的我,勉强挤出笑容:“明明,中午想吃些啥?晌午我去给你买。”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眼之所见,对于那时候的我是全然无法理解的——平日里看似关系热络的家人,遇到事情只想着明哲保身,我暗暗发誓:“这样的家庭,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心里计划着高中毕业后索性不再继续读书,出去打拼几年,功成名就地回到故乡,再向各位长辈微微鞠躬,感谢他们当年的“照顾”。
3
半个月后,奶奶走访各家亲戚,凑够了剩下的10万块,并带回来一本厚厚的账簿。父亲跟单位申请了面向困难家庭的单人免费宿舍,我重新搬来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姑姑听到消息,建议奶奶租住到她所在的小区,“相互有个照应”。可我们真搬过去之后才发现,所谓“照应”不过是在她打麻将的时候有人去她家里做饭、打扫卫生。那时候,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走两步路就头晕,时刻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于是奶奶每天来回两家奔波,很是辛苦。
我看不过去,一天傍晚在奶奶洗菜的时候,说:“以后让表姐和姑父来这边吃不就好了,反正也不远。”
奶奶泡在水里的手停了下,没有说话,又继续洗。
“小姑又不用上班,凭什么自己不做饭?”
奶奶站起来,敷衍似的回应:“都是一家人,一点小事哪这么讲究的?”随后又说:“你这是和长辈说话的语气吗?以后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话,只会被人骂是没家教的小孩。”
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于是打电话给父亲向他诉状,父亲语气虚弱,像是大病初愈,先是指责我“为什么不专心学习”,然后又说:“那是你的姑姑,小孩子以后少管大人的事情。”接着便挂了电话。
我们的生活愈发拮据,仅靠爷爷的退休金和父亲微薄的工资还债和度日,很多要求都无法像从前一样被满足。我做不到由奢入俭,经常编造理由向奶奶要钱,要不到就大吵大闹。
一日,我想买一双“首发版”跑鞋,向奶奶要800块。她没有理会我,于是我粗着嗓门重新说了一遍。她站起来,对我发火:“你到现在还不长大,等我不在了,你还这个样子活下去吗?”
姑姑知道这事后,串门和奶奶聊天时总有意无意地放大声调:“你这样惯他,能惯一辈子吗?别到时候和他爸一样是个废物。以前和他爸吵,现在和你吵,以后还要和我们吵不成?”
“住在一个屋檐下,哪有不拌嘴的,小吵小闹有什么的?”奶奶一再帮我说话,但躲在屋里默默偷听的我,却愈发觉得他们虚伪。
高二那年,由于没人再盯着我学习,我的成绩持续下滑。周遭的长辈聊天时提到我也总是说:“这孩子,我早看出会和他爸一个样,以后一样会……”我假装没有听到,仍然我行我素。再后来,我找了份便利店的夜班兼职,索性晚上也不再回家睡觉,附近的邻居开始对我嗤之以鼻。
除了爷爷奶奶,再没人用正眼看我。
奶奶还会劝我,但那时候我油盐不进,争吵时,我总以“培养出爸爸这样的废物的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结尾,留下呆立在原地的奶奶。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夜里起来喝水,时常看到她独自坐在客厅里抹眼泪,回屋后自己也会忍不住躺在床上哭起来。
升入高三前,班主任向奶奶说,如果我还是这个态度,去参加高考可能无望,不如早点送去技校或参加自考。奶奶不同意,坚持要我完成学业。我毫不理会,重新计划离家出走的事。
直到一天在便利店通宵值班时,接到父亲的电话:“你知道你奶奶病倒了吗,你每天还在胡闹些什么?!”
啪,突然有什么东西破了。我连忙跑回家中,那时只剩爷爷一个人,半瘫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我走上前抱住他,一时无言。
第二天,在医院时看到虚弱不堪的奶奶时,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三个字:“对不起。”
4
从奶奶查出病到离开我们,只过了三个月。
住院的第一天,长辈们决定隐瞒晚期胃癌的病情,对她只说是普通的胃病,很快就会痊愈。问及病因,医生说可能是常年吃腌制食品,加上过度劳累导致的。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医生婉转表示,“希望不大,不如回家休养”。
接奶奶回家后,我、奶奶、爷爷,看起来和以前的生活并无二致。奶奶时常胃痛,但仍然精力充沛,坚持自己做饭做家务,只是力气大不如从前,而且越来越瘦。
有次,我在照镜子的时候奶奶从身边经过,我拉住她:“奶奶,你看你瘦了好多。”她咧开嘴笑着:“没事,你倒是越来越胖实了。小时候像根豆芽一样,转眼间也长成大小伙子了。”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她哭了很久。
又过了一个月,奶奶已无力下床。日暮将至之时,我常常坐在床边陪她说话。奶奶醒着的时候,会用剩余不多的力气打毛衣,但时常打到一半便睡着了。我怕她累着,去伸手抢,她说:“你从小到大都没买过毛衣,全是我给你织的。”
一次,她看着窗外突然笑出声来:“这个死老头子,我伺候了他一辈子,现在终于轮到他来照顾我了。”说罢,爷爷便拿着药和水进来,招呼着该吃药了。“水这么热,不死也被你烫死了。”奶奶挥着手。爷爷尝了口:“哪里烫,看你虚的。”
两年前的3月14号,早上发现叫不醒奶奶,我如同疯了一般,给所有家人都打了电话。他们赶来后,观察良久,和我说奶奶还没走,接着,我注意到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以为真的无恙,但没过半天,医生就和我们说,“只有一口气了”。
奶奶唤我过去,我掩下身去,她声音轻得不行:“明明,你以后,千万不要恨你爸妈。”我忍不住,哀嚎了出来,床边的毛衣,还剩两个袖子没有打齐。
葬礼时,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我百感交集。奶奶一生操劳,到了晚年却奔波于借钱,还光债务,又撒手人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好似一夜长大,很多道理从没有像那天那样理解得这么透彻过。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后续的事情。小姑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礼金,大伯首先发话,提议礼金四人平分,小姑不同意——她来的朋友最多,想按照朋友的数量分钱。
大姑翻了下白眼:“我刚从外地回来,朋友都没来得及通知,这样不太公平吧。”
直到最后,分歧也没有解决,不欢而散,父亲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看到大家这个样子,我很气愤,想找父亲发泄,却看到他眼圈通红地蹲在路边,我忍不住一下哭了出来:“都是因为你,妈妈才会离开,奶奶才会得病!”
他摸着我的头,一声不吭,默许了我的所有责备。
奶奶刚走的那几天,爷爷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偶尔看着窗外出神。后来他越来越糊涂,常常分不清早晚,开始忘记已经吃过饭。清醒时,就擦拭放着和奶奶合影的相框,然后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
医生说,爷爷小脑萎缩已经很久了,从前因为奶奶照顾得周全,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5
有一天,大伯突然回到家中找到我,问道:“奶奶之前和你提过房子的事吗?”
接着,两个姑姑相继回来,在一起商议着什么。我在屋里偷听方知,奶奶很久前立了遗嘱,把老家一套100平米的单位集资房留给了我,这件事只有爷爷和父亲知道。
多年前父亲曾和别人打架,出手过重导致对方重伤,后来为了私了,爷爷奶奶将父亲结婚买的房子低价卖了拿去赔钱。妈妈无法接受这件事,奶奶便和爷爷商量,决定百年之后把他们自己的房子留给我们。但是奶奶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写父亲的名字而是我的。
那段时间,大伯和两个姑姑一有时间就聚在爷爷家中,认为应该平分遗产。父亲始终以沉默应对,忍不住时,只是说一句:“这是妈的意思,你们不服气去和她理论。”
小姑最后终于爆发,指着父亲破口大骂:“你不要太过分!你看看,从小到大是不是你惹事最多?打架给了人一套房,赌钱扔了几十万,还娶了个骗子回家。行!过去的事不提了,就说那礼金,你说工作不顺,拿去了大头,我们也没说什么,那时候你怎么没提房子这档子事?你今天不去把房子卖了换成钱几个人分了,那我们只能法院见了!”说完,提起包就准备走。
爷爷听到争吵声,扶着墙慢慢踱出来,我连忙跑去掺他。爷爷颤抖的手伸出来,对着四个子女轮流指了一遍,最后朝着地面,用力伸了两下:“你们妈妈,身体才刚落了土,你们就在这吵,在这争,还要上法院,是不是?”
小姑放下包,走进卫生间,传来几声轻轻的哽咽。
大伯站起来,率先发话:“今天都回去吧,这事回头再说。”转身向其他人使了下眼色,半推半扶地将爷爷领回屋里坐下,拍着他的背:“哪争呢?没吵。”接着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们都说好了,就把那房子留给明明。”
“不争了?”爷爷表情舒缓下来,带着疑惑看着他。
“不争了!”大伯斩钉截铁,“我给你煮碗粥,之后我也得走了,一会儿还上夜班。”说完把爷爷哄着躺下,拽我出来,嘱咐我晚上帮爷爷做一碗稀饭,之后便拿出手机,换上副笑脸:“威子,晚上有没有场?摆好,我现在就过去。”
那时候,我突然想起,奶奶生前第一次对我发火时说的那句话:“你再不长大,以后我不在了,你应该怎么活?”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这个大家族得以维系的基础,所以才会这么容忍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可终究是徒劳。
6
自从那次爷爷发火之后,父亲便不再理睬这事,大伯他们便转移到姑姑家中商量事情,我被要求留在家里照顾爷爷,不再有机会知道具体情况。
但显然,他们决定从我下手。
小姑开始经常主动过来做饭、打扫卫生,和我找话题:“明明,你奶奶以前做饭不好吃,也没教你做过几道菜,要不以后我来教你?”
我不说话,埋头吃饭。
她继续说:“你爷爷的退休金好多年没涨过了,这些药都是我们花钱在买。”接着抬起手来,指了指屋子,“还有这房价啊,真是贵,房租前几天又涨了不是?”
时间长了,我还是被她说动了。自从父亲欠高利贷之后,我和爷爷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像样”的生活了。爷爷那件深蓝色格子大衣,从我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一直穿到今天。而且我马上需要升学,也不知道父亲能否拿出学费。
奶奶生前总是承担起一切,我总觉得只要她还在,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这个房子早已家徒四壁。
小姑之后是大伯,他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为我画了一张蓝图:“明明,老家那套房子,又偏又远,你结婚总不能在那结吧?高三毕业之后就别考大学了,我给你安排个工作。你和你爸攒几年钱,在城里买套房子娶媳妇,多好。”
说完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摆手,说不会,他硬塞给我:“男人就是男人,你马上就要进社会了,烟都不会抽怎么混?”
我笨拙地点着,放进嘴里,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不顾一切也要离开家、离开奶奶的自己。
“只要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很成功,都是你们限制了我的发展!”那时候,我歇斯底里地向奶奶吼出这句话,只不过是因为讨厌他们。现在有人要帮我实现这个计划了,我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和憋屈。
“真苦。”我掐灭了烟,走到窗台想呼吸下新鲜空气。
大伯在背后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去找你爸。”
“不可能,房子绝对不可能卖。”第二天的父亲像是被戳中痛处一般,突然站起来,随后又正义凛然地说道,“那是奶奶唯一留给你的东西,我给卖了,怎么去和她交代?”
我低下头,自顾自地说:“我算过了,卖掉我们能分20万,还了债,我再拿一点,去外面闯一闯,还能给你和爷爷留一点。”
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我考上大学、结婚生子,她到时要还有精力的话,再帮我带一带小孩,不过要是看到了现在的我,她应该要失望了吧?
“钱我会想办法,你去考你的学,不要再参与大人的事。”父亲留下这句话便独自离开了。
我升入高三下学期,开始住校,每周回一次家。听大伯说,父亲又找了一份兼职,晚上下班后,就去网吧做夜班网管,他于心不忍,决定不再提房子的事情。
只是小姑没有罢休。她在周围人的劝说下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又偷偷找了律师,一纸诉状将父亲告上法庭,以奶奶立遗嘱时神志不清为由,要求继承遗留房产的25%。法院一审认定虽然奶奶身体不佳,但意识清楚,应尊重已逝者的遗愿。
房子的事终于划上句号。之后小姑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去了很远的地方,鲜有来往。
知道房子保住了,爷爷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是一口气叹了很久:“你姑姑和姑父感情一直不太好,她呀,身体也不好,刮风下雨天腿就疼,不能去上班。阿沁(我表姐)嫁去河北后,已经一年没回个消息过来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她也是想有点存款防老。”说完后爷爷躺下来,喃喃自语道:“从前这个家挺好的,挺好的。”
他说的从前,是奶奶还在的时候。
后记
高考结束后,大伯他们决定在我离开后,把爷爷送到养老院,钱由四个子女一起出。我平静地接受了,又有点不像样的委屈,恨自己没有能力给爷爷一个好的晚年。
一日,我收拾家什的时候翻出一本旧相簿,照片上已满是灰尘,看不出原貌,抖落干净后,里面是一大家子人的旅游合影,右下角写着2005年。
照片中,奶奶笑得很开心,姑姑在旁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父亲和母亲拉着手,有点害羞地站在边上——那是我们家刚进入正轨的一年,所有人在向往着未来。
我拿着照片给爷爷看,他轻轻推开,没有说话。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相簿烧了,总觉得,留着它便永远无法坚强起来。人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往往会用“真没想到”四个字,其实仔细想来,应该是“早该料到”才对吧。
离家前往上海的那天,我安顿好爷爷,父亲打电话过来,面面俱到地吩咐了我一遍。
“你现在啰嗦起来越来越像奶奶了。”
父亲沉默了良久,然后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好好照顾爷爷。”
作者 | 陶安明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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