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酒楼之一 开场独白

您里边请！

听说，一般故事的开场总要交代一下故事的背景或起因，介绍一下故事中的主角。可是我的故事很散乱，每个故事都有很复杂的背景和无比简单的起因，我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

至于历史年代嘛，我可说不上来，前几天刚听说文王杀纣王得了天下，可昨天又听说三英战吕布打个平手，所以你说现在算是哪朝哪代呢？什么？我听谁说的？就是听我们酒楼上那个说书的曲先生说的嘛。

至于主人公，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因为每个故事里都有我，可在哪个故事里我都是旁观者。

                          （一）

您里边请！

我就是这座江湖酒楼的店小二。

本来我有个大名，叫曹潜龙。可是大家都叫我“小二小二”的，渐渐地连我自己也不大想得起我的大名了。

江湖酒楼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因为俺爹曹勿用跟酒楼老板福满堂有点儿拐弯亲戚，又是从小一起光腚撒尿和泥玩的“发小儿”，所以我才能进酒楼来当学徒。可是我心比天高，手比脚笨，墩头、灶头都学不来，福老板无可奈何，只好派我到前边试着当跑堂的。

开始我还不愿意，心想：凭什么他们坐着我站着，他们吃着我看着？他们不冲我笑，可我得冲他们笑；他们不和我打招呼，可我见了谁都得先喊一声：“您里边请！”我不想干，可俺爹又打又骂，后来都哭了，我才成了小二。因为我不怕打，不怕骂，就怕看见人哭。尤其是好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儿，论起来还是你爹的，在你面前哭得鼻涕过河，怪可怜的。

本来当店小二的应该有灵牙利齿，能口吐莲花。可我偏偏拙嘴笨腮，吐不出象牙。还有人说我跟常人不一样，大概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我觉得自己脑袋里的筋是对的啊，也许别人的才搭错了吧？可是我懒得和他们争。

记得第一天站在酒楼门口，正不知手脚往哪儿放呢，进来了七个奇形怪状的武林中人。（我知道他们是武林中人，因为他们都带着刀啊斧子什么的，而且一看就知道：那种破刀切不好菜，一切就得切手；那种斧子劈不了柴，一劈肯定卷刃。这是我得出来的规律：凡是带着不顶用的家伙事儿的人，都是一群啥事儿也干不成、所以只好成了武林中人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精瘦汉子，他屁股还没挨到板凳就喝道：“小二，茶！”我就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位。”那汉子一愣，继而一拍桌子，喊道：“倒茶！”我不高兴了，我十二岁时就会查数了，难道还会查错了吗？噢，肯定他嫌客人多，怕花钱，才发火。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了我，也心疼。可是，正查、倒查还不是一样？除了长得象猴子一样的他，还有一个马脸汉子，一个痨病鬼，一个没牙婆婆，一个苦面和尚，一个妇人打扮却满脸胡茬的不男不女的家伙，一个楞头楞脑的大个子。不过，为了让他不那么生气，我只好倒查一遍：“七、六、五、四、三、二、一。加上你还是七个。”那个没牙婆婆和不男不女的家伙都嗤嗤吱吱地笑了，笑得很难听。象一只老乌鸦和一只小老鼠。

那猴精一样的汉子恼了，吼道：“你数什么？”我一愣，怎么还不点菜，问我属什么干嘛？可是他既然问了，那就告诉他吧：“我属狗。”痨病鬼和愣头愣脑的大个子也笑了。猴精急了：“你骂谁是狗？”我奇怪地答道：“我说我自己属狗的，今年十七，没错呀！”这回连马脸汉子和苦面和尚都笑了。那猴精哭笑不得：“我看你象属猪的！”我吓了一跳，问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年三十后半夜生的，本来应该属猪。可俺爹怕福老板嫌我小，就虚报一岁，说属狗。”痨病鬼叹着气道：“这孩子八成脑子里有水。”我连忙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不信你听，要是有水，我一晃脑袋，肯定会响的！”

这回他们七个都笑喷了，一个个捂着肚子，揉着肠子，没牙婆婆笑得眼泪汪汪，不男不女笑得鼻涕过河，苦面和尚笑得比哭还难看，猴精笑得象吃错了药，痨病鬼笑得咳嗽不止，马脸汉子笑得脸更长了，象驴，那个愣头愣脑的大个子笑得憨憨的，象我哥。

后来我才知道，这七个怪物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江南七友”。那天他们吃的很少，总是吃一阵，看见我又笑一阵，再吃两口，想想还笑。临走还赏了我两钱银子。确切地说，是愣头大个子拿出了一两银子，而那个猴精拿出了二钱银子。我只拿了那二钱银子，一是因为我对大个子有好感，想给他省点儿钱，二是因为俺爹告诉过我，不要贪财。这样一来，他们愣了片刻，又是哄堂大笑，然后就那么奇形怪状地一路笑着，走了。我对他们印象不坏，因为只要爱笑，不管是因为什么笑，总还是可爱的人。

后来听说他们那天本来是向“霹雳刀”庞然寻仇的，并打定主意拼个同归于尽。可最后却是打了个平手，“化干哥哥为玉伯伯”什么的（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喝酒，又一起笑谈江湖，笑谈江湖酒楼，笑谈江湖酒楼里的那个店小二——也就是我喽。

那天下午我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二）

这这帮江湖中人经常拿我做那个测试：拿一大一小两块银子（有时是金子），让我挑，我总是挑那块小的。他们总是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少拿点儿银子，让大家总是这么愉快，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如果我拿了那个大个的，下次谁还会和我玩这个游戏？后来居然还有人慕我之“侠名”而专程来做这个游戏的。所以福老板也就乐得继续让我当这个店小二了。

有一天，来了个客人，酒后说我面相不凡，生有异饼（秉），将来不是凡人。这位客人是个小老头儿，一身麻衣，满脸麻子，骨瘦如柴，长手长脚，象只蚂蚁。他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术士——“神相”麻一。听了他的话，我们福老板也觉得我的确有点儿与众不同了，就告诉麻一说：“这小子有个大名叫曹潜龙。”麻一不禁拍案叫道：“好！这名字好！‘纵马驱敌西风冷，横槊赋诗明月惊，’大英雄正该姓曹！‘潜龙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算潜龙岂是池中之物？如今江湖上各派势力明争暗斗，此消彼长，待到风云际会，这小子恐怕会是个左右武林命运的人物！”

他说“横什么裤湿”？我两年前就不尿炕了，怎么还会裤湿？噢，他该不是说我在后厨学墩头的那次吧？又是什么因风起、九万里？他要拿我当风筝放吗？我可没那么好的轻功。可能名字叫得好了，一生运道就是不错。你像俺爹叫曹勿用，一辈子真就没什么用，连一件可以对我吹牛的壮举都没有。而我们老板福满堂，那真是金玉满箱福满堂，家财万贯，威风八面。

其实早在他和俺爹一块玩撒尿和泥的时候就看出两个人的不同了，那时候总是他撒尿，俺爹和泥。（这都是后来听俺爹说的，小时候我没和他俩一块儿玩。）

不过名字这东西也说不准，酒楼往西的巷子里有个卖炊饼的，叫常英雄，却总是受人欺负，还怕老婆，一点儿也不象英雄。大家都说他应该叫“常应熊”。

这个大蚂蚁，不，“神相”麻一可能是那天喝高了，对我可不错，还教了我一手游身功夫，叫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那种绕来绕去的功夫，让别人看得到我的脑袋，却抓不着我的尾巴。（我根本就没长嘛，别人怎么抓的到？）别说，这招儿挺好使，虽千万客人我往矣，手端六个盘子七壶酒，钻来钻去，人不碰一个，酒不洒一滴。

不好意思，都说我算不上故事的主角了，却罗哩罗嗦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现在要介绍介绍我们老板了。福老板，出来接客了！大家伙想看看你，别总象趴窝鸡似的不出来。……他又骂我不会说话了。要是大老板娘、二老板娘和三老板娘这么说他，他就不吭。我只不过经常实话实说而已嘛！哟，来客人了，您里边请！

（三）

我们老板可不是一般人。就看他娶了三个老板娘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一直没太搞懂，明明“老板娘”不是老板的娘，而是他的老婆，可为什么要叫“老板娘”呢？

我们老板有三个老板娘，也就是有三个老婆。你别以为这很平常，在我们这个镇上，能娶三个老婆的而且敢娶三个老婆的人决对不多，而且这三个老婆还一个比一个漂亮。

你象我爸就没有，只有一个老婆，还长得极丑，就是我妈。我也没有三个老婆，一个也没有，连象我妈那么丑的也没有。

酒楼往西的巷子里那个卖炊饼的常英雄，倒是娶了三个老婆，可是他每个月得有二十八天挨老婆打，不是这个打，就是那个打，有时候两个一起打，有时候三个一起打，打得他抱头鼠窜，英雄无躲藏之地。要是哪天没挨打，他就会趾高气扬地哼上两句：“听谯楼打罢了二更鼓，我抡起钢鞭将你打，秋胡打马奔家乡，孽子不打岂能成栋梁……”可有一次，他被打得满面是血时，带着哭音跟我讲过一句话：“将来你干什么都行，可千万别娶三个老婆！”而且他跟谁结了仇，就会恶狠狠地诅咒人家：“将来让你娶三个老婆！”我想，这应该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了。可为什么我们老板的三个老婆却从不打他呢？

大老板娘宋芙蓉是个妙厨。

我们酒楼里请过这么多的大厨，没有一个手艺及得上她。可她却很少在酒楼里露手艺，除非有特殊的客人来。特殊的客人我只见过一个，就是给这个酒楼取“江湖酒楼”这个名字的铁剑大侠郭鼎天。就是说，只有郭大侠来的时候，她才会破例亲自下厨。而每次郭大侠总是边吃边赞不绝口，一吃三叹，连汤汁都吃得一点儿不剩。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给郭大侠上那道“芙蓉豆腐”时偷尝了一口，天啊！我差点就不肯将这盘菜再给任何人了！那一口菜害得我半个月吃不惯别的东西。大老板娘从来只是每天晚上给老板做一两样小菜，她总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胃。”胃不就是肚（音“堵”）子吗？

二老板娘元可儿是个可人。

听说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很擅长，更绝的是她还会调酒。她用来勾兑的酒也很普通，无非是高粱酒、老白干、女儿红、竹叶青等等，可勾兑出来的酒却是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什么“蟹爪流黄”、“邯郸清梦”、“醉风流”、“琥珀光”，还有一种酒叫“别”，听说最易让人销魂。可我喝起来都是一样的辣。她常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胆。”胆不就是胆子吗？

三老板娘唐妙妙是个尤物。

听说她床上功夫很厉害。我怎么知道的？我听他们说的。他们都这么说，老板自己也不否认。他们还说三老板娘的容貌看了会让所有的男人都加速心跳、停止呼吸，看了她的眸子，就肯为她死。还说她美艳不可方物。就是说美得不能拿东西比方了。我也是个男人啊，怎么我看她就不会有象他们说的那样的感觉呢？我也觉得她长得真好看，但是可以用东西比方呀！脸象苹果，但比苹果甜；眼象葡萄，但比葡萄圆；手指象春葱，但比春葱嫩；手臂象冬藕，但比冬藕润；胸脯象两个软软的豆沙包，头发象一碗细细的龙须面……什么？怎么都是吃的？废话，我们是开酒楼的嘛！至于床上功夫，我想，应该是轻功、拳脚功夫加暗器一类的吧？她总和福老板在床上比武吗？她总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肾。”肾不就是腰子吗？

我想福老板也幸福也不幸。几个老婆都挺漂亮，而且都不打他，可他的肚子、胆子、腰子都被她们拴住了，不是哪儿也去不了了吗？不过听说他能常住在一个叫作温柔乡的地方，应该还不错。咦，不是说要说说我们福老板的吗？怎么先说到老板娘了呢？

（四）

福老板身高不足五尺，比我还矮半头，其貌不扬，小眼睛，大鼻子，从不穿绫罗绸缎，总是一身布衣，在柜台后满脸堆笑。

福老板记性特别好，只要你来酒楼吃过一次，隔上三年五年再来，他也能一眼认出来，还能记住你爱吃的菜的口味。

四年前，以易容术闻名天下的闽南易家这一辈的佼佼者，江湖人称“千面魔女”的易荣蓉，为了追一个采花盗，来江湖酒楼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喝了三两“红袖当风”，然后扔下半两银子匆匆而去。半个月前，这个易荣蓉因逃避六扇门中的“铁手铜环”童九爷的追捕，又来到了江湖酒楼。四年前她的扮相是红衣侠女，而这次她的外观是虬髯大汉。福老板轻声吩咐我温三两“红袖当风”过去，外赠一盘糟田螺。那虬髯大汉看了我一眼，低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酒？”我也低声告诉她：“福老板吩咐的。福老板还说，姑娘四年前的银子还没用完，这次不要付了。”虬髯大汉脸色一变，端起翠玉盏一饮而尽，然后伸出左右手，左手是半两碎银子，右手是一锭元宝，然后问我：“要哪个？”我照例拿了那个小的，然后说：“大的你跑路要用。”她又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头，一掠而去。这下我也认出她来了，她掠过的时候，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我偷偷给这种香起了个名字，叫“断肠”。

福老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从善如流。他的口头禅就是：“听人劝，吃饱饭。”就拿这酒楼的名字来说吧，他已经换了十七回了。最开始叫“福记酒楼”，可生意不大好。后来听人劝，改叫“福满楼”，又改为“踏破铁鞋”、“醉三春”、“飘然阁”、“上一当”……。

后来，江湖人称“铁剑大侠”的郭鼎天在此剑毙潇湘二鬼、漠南三枭后，开怀畅饮，觉得这座酒楼实在是快意恩仇的好所在，就劝福老板将酒楼名字改为“江湖酒楼”，并亲赐墨宝，还将他的铁剑赠给了福老板。福福老板喜出望外。因为郭大侠的铁剑乃玄铁铸成，削铁如豆腐，还能吸住菜刀、斧头什么的，名列当今十大名剑之首。许多江湖中人甚至为了亲眼看看、亲手摸摸这柄宝剑，不远千里而来呢。酒楼生意无意中增加了许多。还有人请了画匠来，特意画上一幅自己的《持郭大侠玄铁剑笑傲江湖酒楼行乐图》。在题跋时，本来“笑傲江湖酒楼”是连在一起的，可偏偏都在“江湖”与“酒楼”之间空一段距离，或者干脆另分一行，写成了“持郭大侠玄铁剑笑傲江湖、酒楼行乐图”，不知有何玄机？福老板于是专门聘了画匠，谢绝自带。而且，郭大侠的宝剑还成了镇楼之宝，没有人敢找福老板的麻烦了。

很奇怪，郭大侠怎么会将这么贵重的利器交给一个酒楼的老板呢？有人暧昧地说，是因为大老板娘宋荣蓉。我说当然啊，因为郭大侠爱吃大老板娘做的菜嘛。可他们光是坏笑，说郭大侠不是爱吃老板娘的菜，而是爱吃她的豆腐。我认真地说：“老板娘的豆腐是很好吃啊！我就吃过一回呢。可那也是一道菜啊！……”他们就大笑。不管怎么样，能笑总还是好的。是吧？

由于郭大侠的铁剑给酒楼带来了好生意，于是“江湖酒楼”的名字就一直叫下来了。甚至我们这个镇本来是叫“浆糊镇”的，也跟着改叫“江湖镇”了。江湖中人想决斗的，或者不想决斗的，想找人说事儿的，都爱选在江湖酒楼。说得好了，亲如兄弟，推杯换盏，生怕酒喝少了，生怕菜点贱了。生意无形中又多了三成。一言不合，大动干戈，毁盘打碗，在所难免，桌飞椅烂，家常便饭。于是福老板列了个价目表，丑话说在前，毁坏东西，照价赔偿，郭大侠铁剑在此，谁敢不给钱？所以在桌椅上赚的钱比酒菜上赚的还多。

只要那边儿一打完了，我就过去高唱一遍讨债歌：酒楼本小底子薄，信义无价利不多。谦谦君子免开口，亲朋好友概不赊。欠钱好比三结义，要帐难似请诸葛。五两一把梨花椅，十两一张枣木桌。半两一个翠玉盏，三两一口黄铜锅。童叟不欺无二价，银钱两讫乐呵呵。这歌是在我们酒楼说书的曲先生编的。

所以，福老板说：“记住，我们要从内心里欢迎客人来我们酒楼打架，而且，打的越激烈越好，东西砸坏的越多越好。真的，只要客人尽兴。”酒楼门口有一副对联，是福老板最喜欢的：“世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回月当头。”他常喝二老板娘元可儿调的酒，最爱喝的那种酒就叫做“月当头”。

对了，顺便说一句，我顶喜欢对联这种东西的，上一句下一句，字字相对，象过家家玩拜天地一样：“天对地，雨对风，白不呲啦对黑咕隆东”，好玩的很！我们后厨就挂了一幅对联：“卧薪尝胆，主万民如煮一饭；问鼎分汤，治大国若烹小鲜。”挺有学问吧？反正我就觉得好看好听。这是我们原来请的一个大厨写的。后来那个大厨被人请去当宰相了，据说就是因为写了这么一幅对联。我们的大厨经常换，因为都是有些背景和故事的。下次我就给你讲讲我们大厨的故事。今天？今天该打烊了。

江湖酒楼之一 开场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