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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繁星被风刮落,飘进这条穿过故乡的河。河水弯弯曲曲,在这快末尾的辛丑年里还晃动着天上的银河,阁楼上那不知何年挂下的灯笼,撞击着斑驳的墙壁,从我刚刚入睡的梦里,敲碎了河两岸的山岗。——《南汀烟火》
岁月是会下雨的,从银河里飘散开,如同萤火虫,成群结队地飞在这山岗的夜空里,一闪一闪地打亮那些森林里的夜来香,打亮那些山坡里的白色花朵。你我站在路边,喝着酒,唱着歌,看着隔着海的村庄。——《国境之南,月亮以西》
去年五月,我郑重地将上面两句话抄录在读书笔记中。这两句话出自曾楚河的连载文集《国境之南,月亮以西》。我当时是非常困惑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写作手法,可以用最平常的语言让文章流淌出一种平静的美轮美奂。
在寻求美的路上,我总是不遗余力。我拿出了一个研究者应该有的态度,摘录,归纳、分析,总结,时不时还东施效颦地仿写。可是,一年过去了,心里的那块版图还是斑斑驳驳,总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直到前两天,看毕飞宇老师的《小说课》,书中提到了奈保尔的短篇小说《布莱克﹒沃滋沃斯》。沃兹沃斯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乞丐。
毕老师说,当奈保尔打算描写乞丐的时候,他把乞丐写成诗人,当他想描写诗人的时候,这个诗人却又被还原成乞丐。这样的写法不是拧巴,而是高级。惊心动魄,冰火相融。顽皮戏谑中,你也许还没有笑出声来,眼泪就出来了。
看到这段话的一瞬间,我心里好像有些东西被触动了。这些话慢慢弥散开来,像一把钥匙,轻启着我心中那道困惑之门。门环撞击声中,尘土飞扬,大门轰然开启。
一些碎片顺着光从里面飞旋出来,填补在我心中那残缺斑驳的版图上。它闪着并不耀眼的光,冲着我微笑。而我知道,我已经等了它好久好久。
《国境之南,月亮以西》是曾楚河老师连载的散文集,他用诗一样语言,记录了他心中故乡——云南边境的小山村。他眼中的水光云天,叶色花香,他耳中的鸟语虫鸣,竹海涛声都融入他的血液中,日日绵长,夜夜生香,无需书写,也成文章。
如果仅是如此好像也便没有了我之前说的那些困惑,他的文章拥有一种魔力,让你在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再也放不下了。
一.飘渺的真实
月亮在通往故乡的桥上,照亮了梧桐晃动的影子。很薄的雾挂在屋檐与树梢之间,朦胧着,散开着,似乎有些记忆,也在这些薄雾里弥漫着。——《时间向左,记忆向右》
海可以穿过山,装进满天繁星,然后流经无数个村庄,映着岸边的灯光,然后我们也就会听到许多黑夜里的歌,歌声里秋叶飞过岁月,漫山遍野的花开在每个我们醒来的清晨。——《国境之南,月亮以西》
读楚河的文章,一个大致的印象就是飘渺。海装进了漫天的繁星,时间堆积成一堵墙,歌声飞过岁月,我们听见尘土落下来的声响。
提到“飘渺”我最先会想起曹植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神光离合,若往若还”,“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飘渺是一个很美的词,它不仅是一种动态的呈现,更有情感上的一种诉求。飘渺总会给我们一种捉摸不定,稍纵即逝的感觉。捉摸不定的东西总会让人有探究的欲望,而稍纵即逝的拥有,又让我们格外地珍惜。
是什么东西随着那些白色的花海在月光下悄悄地远去?是山河的声音,还是我们稍纵即逝的生命?似乎会有泪水从心底冒出来,跟着那些一浪接着一浪的花海,涌向无边无际。——《把岁月化成歌,留在山河》
那慢慢隐没在月光中的花海,那涌向无边无际心底的泪水,我们不禁疑惑,飘渺虽然美,但是它真实吗?会在我们不经意的凝神伫立中,不见踪迹吗?
这让我想起了,东西方绘画表现形式的不同。西方绘画重在写实,东方绘画重在写意。虽然我喜欢东方画写意的美,但是,我心底一度疑惑那也许并不真实。直到我听到慕容引刀老师在解读《西方美术史》中说的一句话,我才豁然开朗。
他说,写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一种写实。你得到一个印象,你把它表达出来,这不就是你印象中的真实吗?
飘渺虽然朦胧,甚至转瞬即逝,但是,飘渺不等同于虚幻。
读楚河的文章,你不用去探究具体的人或事,所有的情愫揉合在一起,五光十色,呈现的是作者真实的生命感受,意会就好。其实,我们的阅读从来不是为了印证什么,而是一种心灵的交互。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就像毕飞宇老师说的,读者的阅读超越了作者,是读者的福,也是作者的福,只是很少的读者和作者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福气。
楚河文章中的朦胧,总让我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李商隐的诗,很少能读出具体事件,但是你又能感觉他有无数的心事想说,在繁华与幻灭的极致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深情。只是他无法对人言。就如楚河在文集说,不与人言,便与岁月寒暄。
这寂静的时光,不与人言,便与岁月寒暄了。只能如此,也只需如此,许多留在心底的心事。希望她们都好……——《不与人言,便与岁月寒暄》
我久久矗立于窗前,不知何时风也吹动了我的头发,那句遥远的诗也从窗外飘了进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不禁也叹息起来,转过身看看饭后带回的剩余的酒,拧开盖又喝了一口,借着这同样也照亮那个时候的月光,敬了他一口,敬他的才情,敬他的小楼,也敬他的诗。——《昨夜星辰,昨夜东风》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无法与人说的事,就让这些心事变成“沧海月明珠有泪”,变成“昨夜星辰昨夜风”,变成我们可以穿越时空遥寄的知己故人。未曾谋面,也可以把酒言欢。
而就在作者这样的不经意间,我们生命中的那些过往,涌动起波涛般的感同身受,让我们和作者瞬间通了悲欢。
二.冰与火的纠缠
记得蒋勋老师在《蒋勋说文学》里面说过,现实中所有东西都是矛盾对立的,富贵就不贫贱,贫贱就不富贵,可是在美的领域里,一切都会统一,有的只是差异而已,壮大和纤细都可以是美,高贵和卑微也都可以是美。
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相反的美学特征被融合在一起,往往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威力。这也是我在前面说过的毕飞宇老师给我的启发。这让我看到了楚河文章中,我一直以来只能意会却无法言传的美。
意向与现实的交错
读楚河的文章是有这样一种感觉的,他会带你看云雾飘渺的山岚,他也会带你看云雾渐散的村庄,他会带你看来自银河的萤火虫,他也会带你看山那边的万家灯火。带你飞一会又怕你飞得太辛苦,就落脚在田野山间休息一下,虫鸣声声,炊烟缭绕,让你有一种触碰大地的踏实。
时光在雾里慢慢行走,雾在时光里慢慢退去,然后在不远处,许多绿色爬满山岗,包谷、甘蔗、稻谷、竹笋、茶叶……绿油油的连成大片,在刚刚雨后初晴里,反着耀眼的光,化成山河。——《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整篇文章都会充满一种节律,像一场音乐的盛宴,又像是行走于月光的水中。风来,心事也跟着荡漾,风停,月光特别寂静,如同琴弦上最细的高音,万籁俱寂。盛宴终结,所有的高亢、低沉都归于一声深长的余音之中,音已尽,意无穷。
荒凉与希望的轮迭
荒凉感,也许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出现过。
微笑的脸是哪天消失在清晨?那片绿色的叶子是何时开始枯黄?那个抽着烟斗的老人是哪天停止讲故事的?那束月光是何时藏到了乌云后……我问过自己,何苦在没有结果的岁月里坚持着记下这些,什么答案都没有,除了是鲍勃迪伦的那句,答案飘在风里。但更多的时候,风都没有。——《生而平凡,风雪千山》
“人不寐,白发将军征夫泪”是范仲淹的荒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李后主的荒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李清照的荒凉。荒凉是人的生命本质,荒凉来源于对逝去的感伤,而生命终究是一个不断逝去的过程。
楚河的文章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或是看见故乡老房子的残垣断壁,或是看见村口轰然倒塌的高大油树,或是那再也无人出现的乡村学校……
但是这种忧伤并不是生命的绝望,他总会在忧伤之后,善良地给我们留一点希望。这也许是一种慰藉,对我们,也是对他自己。而所有荒凉的伤感,是因为曾经爱的真挚,尚存的希望是因为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信心。
很多东西,渐行渐远的哀叹,像是手中一下子握不住的极重的铅球,砸在了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好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幅画,在刚收割完的麦田中,夕阳从晚霞中打出来,蜻蜓很低地从孩子们头顶飞过,枯黄的竹叶或者是别的什么叶子被风吹起,飘在夕阳里,包括你我都奔跑在麦田中。——《由西向东,不问归期》
是雨形成的河流吧,在倒塌的墙上,洗出了白色的石子,冲出了小小的沟壑。是风吧,从什么地方,吹来了种子,在墙上长出了花,在丘壑里开放着。——《月亮永远都在》
安静与浓烈的更替
楚河笔下的故乡是安静的,安静到可以听见花瓣飘落到南汀河里的声音。这故乡又是浓烈的,因为他说,住在这里的人,血是热的。
我已经听不到南汀河的哗哗声,只有爷爷的无字哼唱还在耳边久久萦绕。他挺拔的身躯,如同巍峨的山峰,暗红的烟火在岁月里忽明忽暗着,像是我无法触碰的某种东西,从这里平静了下来。——《把岁月化成歌,留着山河》
他会安静地陪着爷爷坐在山顶,看着满山的映山红妆点着这暮色河山,听着爷爷唱着不知名的歌,看着那烟袋里的青灰色烟,一直飘到天边。
他会开着他的一九八八(一辆老旧的摩托车),狂奔在云南边境的盘山路上,追着头顶的月亮,惊扰着睡熟的萤火虫,翻滚着路上的落花,飘散在星空下。
他会矗立在窗口,看夕阳慢慢落尽山岗,看晚霞从山角铺天盖地。他会疑惑,等时光老去,月光还会不会照出当年的模样?
他会打着响指,吹着口哨,让失恋的姑娘抬起头来。他会故意大笑几声,让邻家羞涩的女孩脸上挂着红晕,他会看着那背影发呆,印花长裙像白月光一般在风里摆动。
读楚河的文章,你从来不会寂寞,他像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在清澈淡雅的底色上,偶尔浓墨重彩,让你猝不及防,会心一笑,笑过之后,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心里涌动。或者是我们从不曾经历的人生,或者是我们早已淡忘的真实。
三.微尘里的清光
朋友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应该是忘不掉的。她说,“说句实话,你的文章,我真的是看不下去,倒是你朋友的(曾楚河)文章,看完却可以莫名地安静下来。”我记得她当时的表情特别真诚。
我一直坚定,那些伟大的作品之所以可以震撼人心,是因为它一定有一种超乎于我们感官之外的东西,那种东西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可以穿越山峦沟壑、阴郁迷离,直达我们的心灵。它连接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真善美的东西,好像所有的美好一旦相遇,便满山新绿,次第花开。
那种东西,我想应该是作者高贵清澈的灵魂。
赤子之心
读楚河的文章,有时候好像在读一部童话,那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天地。他会想着小鸟认他做妈妈;他会在高兴的时候,趁着田间没人在里面蹦跶几下;他会喜欢被母亲收拾的参差不齐的那几根头发;他会把酒倒入花盆,灌醉那刚开花的茉莉花。
如果再迟些,就会有刚出生的小鸟,只要你轻轻摇动树枝,鸟窝里就会伸出四五个红色的脑袋,他们无一例外地张大嘴巴。对,你没搞错,那些刚刚孵出的鸟儿,把你当做了鸟妈妈。——《穿林打叶,浮光掠影》
忘记了哪天,在路边买了一盆茉莉,在某个清晨醒来,它居然开花了。于是我买了一瓶酒,自己倒了一杯,敬了它一杯。我把酒倒入花盆,说,来吧,为了你的绽放,我们干杯。谁知道它听懂没有,只见那些茂盛的枝在从窗口吹入的风里兴高采烈地摇摆。我于是禁不住大喊,你丫也忒不胜酒力了,一杯就醉。——《南有古城,梦在故里》
古语有云,大仁者,不失赤子之心。人生最难得的便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时间的转盘,一面是它的温和笑意,一面是它的獠牙利齿。在人世的翻滚中,有些人渐渐地失去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而有些人却在逆流中坚守着那份清澈。
爱的力量
楚河的文章中,充满着爱的温暖。母亲的笑容,父亲的鼾声,奶奶的灯光,爷爷的歌声。一个人心里有爱,是因为他曾这样被爱着。楚河笔下的亲人永远是那样的温暖慈祥。
倘若母亲听到我微醉的声音,便会说,你怎么不听话,不是让你少喝点吗?有时我实在没辙,就会回母亲,现在这几年经济困难,我们许多朋友都没钱,喝什么酒嘛,不喝。母亲便会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说,这样看起来,没钱也是个好事咯。
母亲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会让我安静地入睡,再做一些温暖的梦。——《月白流苏,堇色安年》
一个人的生长环境构成了他的生命底色。楚河自小在澜沧江畔的茶山上长大。看云岚升腾,等夕阳西下,听虫鸣鸟啼,闻四季花香。优良的自然环境,淳朴的民风,让他从小就远离了世俗的瓜葛。
说来可能很多人不信,我的家乡是一个叫幸福的小镇,镇上唯一的一条河叫南汀河,南汀河把小镇分成东西两部分,河流没日没夜地流经岁月,河的两边就形成了很高的山峰。——《离村庄最近的繁星》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这句话,我是看了楚河笔下的故乡之后才有深深体会的。
他的茶山像是一个庞大的自然博物馆,文集中提到的瓜果、树木,花草、昆虫、菌类不下几十种,还有很多他也不知名的物种。他爱他的故乡,爱他的茶山,是因为他看到了天地万物无私的给予,感恩于这年年岁岁的馈赠。
甚至我们能看到在枯木上午睡的小蜥蜴,在泥土里绽放的兰花,还有破土而出的某种不能食用的菌子……总之,每一年中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重复着做这些事,也走这些重复走了无数次的路。——《穿林打叶,浮光略影》
亲人之爱,自然之爱,让作者的心清澈澄明,笔下万物灵动。楚河的文章中,总是有点点清光闪烁,在这微尘世间,有心人,看得见。
执拗的情怀
情怀是一个好词,我确定,但是,执拗呢?我不确定。随着年龄渐长,我却越来越喜欢这个词。这是对自己的一份坚持,对心的忠诚。
什么样的人生是成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在我看来,最成功的人生便是活出自己的人生。
二十岁,我们都迷茫着随波逐流的时候,作者用了一年的时间,游历了大半个中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想出去走走。
当他已经成为一名医生,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时,他还是放不下故里山河,毅然辞去工作回到故乡,栽种果树,修剪茶林。
那时候,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安静下来。我想那些太远的地方或者就没必要去了,就把我这还算干净的灵魂留在故乡。或者是听穿林打叶声,或者是看浮光掠影,都好。只要每个晨起的早晨,有那白色的长裙可看,有那些鸟儿的鸣叫可听,有岁月可寒暄……——《穿林打叶,浮光掠影》
我们心里都住着梦想,都期待着远方。可能我们有多少人有追逐梦想的勇气,有奔赴远方的坚决。
全力以赴的专注,使生命凝塑成一种美,美是心中永远不会老去的梦想。
一年的时间,我几乎读了作者的所有文章,慢慢地从喜欢变成一种需要。总会在文章中看到一种执拗的坚持,一种深深的热爱,一种赤城的执着,一种囚笼中的我看不到的自由。
窗外的柳棉,漫天飞舞,这一颗颗小小的种子带着大树的祝福,清扬着微柔的羽翼,在风里游荡漂浮,欣喜跳跃,去飞吧,去远方吧,去寻找属于你的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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