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冰清玉洁呢?还是欲洁何曾洁?”
那个新来的支教语文老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当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从众人的哄堂大笑里,我也知道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支教语文老师笑得尤其得意,转身走开时眼角还有着意犹未尽的讽刺。
大嗓门数学老师笑的一身脂肪乱颤,她轻轻用力把我拉到她身边,强忍着笑对我说,“毛玉洁,你回家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周日带你去洗个澡,衣服洗洗换换,这头发呢,要么剪短了,要么扎板正些,脏成这幅德性,都对不起你这名字。打你,打你,我打你,都嫌臭了我的手。”
她边说着边甩了我三个耳光,然后象征性的拍了拍手,虽然不很疼,但是弄乱了我的头发,我抬手抚了抚遮住眼睛的刘海,顺便抹了下眼泪。我没忘记我来办公室的目的,于是从她面前绕过去,走到怀孕英语老师面前。
我用双手把作业本放到英语老师桌上,她肚子已经很大了,我真的不想惹她生气,然而事实上,我却没有一天不惹她生气,她被我气得哭,被我气得呕,被我气得一会唉声叹气一会歇斯底里。
此时她打开我的作业本,我偷偷瞄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脸上起初没有丝毫表情,过了一会则露出一丝冷笑,将我的全身都笑冷了,我知道我又写错了,为了同一个单词,我已经被叫来改了四次。
她这次已没有打我的意思,她把我的本子合上放在一边,用手抬起我的脸,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毛玉洁,我知道我跟你讲什么大道理你也听不懂,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农村孩子,爹妈种地攒点钱不容易,既然供你上学,就是想让你将来有点出息,但是你看你,就算弄死你你也什么都学不会,那你还来上学干什么?你不如回家去帮你妈照顾照顾弟妹。上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尤其对你来说,上学就是一条死路。所以明天就不要来了,你看行不行?”
她越说凑我越近,事实上我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闪躲不开她的眼睛,只感觉脑海中空白一片。这样对峙了三五秒,她忽然放开我大声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打骂也没反应!说教也没反应!你能不能说句话?你脑袋里到底想什么?我就问你明天不要来了,不要再来上学了!行不行?你就告诉我行不行?”
“不行。”我下意识地回答。脑中仍然空白一片。英语老师仰头瘫坐在椅子上,近似崩溃的神态。
数学老师走过来递给她一个苹果,告诉她和我生气不值得。之后走过来一把掐起我的脸,前后的摇,我被她摇的有些站不稳,像根风中的草,我听到她提着大嗓门对我说,“中午不要回家吃饭了,就在门口站着背那个单词,直到有人来接!"于是我被她掐着脸,拎到了办公室门口。
已是九月的秋天,而中午的太阳依然晃眼,晒在脸上,手背上,刺刺的发痒。爸妈正顶着这样的太阳在地里干活呢吧,弟妹或许在邻居家,或许在爷奶家,总之没有人发现我没有回家,更没有人来接我。
在家里从没有人会留意我,他们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叫我大憨子,叫妹妹二愣子,唯一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不叫弟弟小痴子,而是叫小宝。也好,没有人来接我,就没有人知道我今天又犯错被罚,就没有人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劈头盖脸的打我,他们要是打起我,可比老师们狠多了。
我站在教室门口等着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去,等着这小小的校园由热闹一点点陷入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青草枯萎和秋虫垂死的声音。之后,再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将安静一点点打破。我想我真是孤单极了。但是我并没有感到肚子饿,我偷吃了同桌的两包零食,就在英语课上他写作业的时候。
几个女老师在办公室里吃过了盒饭,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她们几个家住在县城,中午来不及回去,她们从县城转来这里教书都是暂时的,支教语文老师是为了完成支教任务顺利晋级,大嗓门数学老师是为了休养她的腰椎病,怀孕英语老师是为了避免压力导致再次流产——县城的学校充满了繁重的课业,考试和评比,让师生身心不堪重负,真是难以想象的恐怖——除了这三个主科老师以外,还有一个漂亮副科老师,她刚生过小孩,托关系来到我们学校工作,以便抽出时间带她的小孩,她教我们除了三大主科以外所有的副科,包括美术啊音乐啊科学,当然其实质都是一样的形同虚设。
吵醒了女老师的午睡的,是从酒馆回来的四个男老师,说是男老师,其实都是老爷爷了,除了校长不到五十岁,其余三个都接近退休的年龄了,我的班主任已经六十岁,耳也聋眼也花,上起课来胡言乱语自言自语,有男生跑到讲台上,在他身后贴纸条,他转身一圈又一圈,硬是逮不到那个男生。
当然他很少上课,四个女老师几乎上六个年级所有的课。就是这样四男四女,构成学校全部的师资力量。有一次支教语文老师问校长,为什么学校不聘请新毕业的大学生?校长说,家有二斗粮不做孩子王,何况是这穷山僻壤,艰苦的条件微薄的工资,若是辛辛苦苦读完大学,来此埋没一生,连自己生活问题,家庭问题都解决不了,又拿什么回报父母呢?
支教语文老师说,电视上有那么多乡村教师的故事,都是感人至深的啊。
校长说,感人至深有什么用呢?再高尚的老师,他首先是一个人,他不是神。他真正需要的是应得的社会地位和应得的物质保障,而不是人们的感动同情和致敬,因为这些情绪的背后无一例外是所谓成功者的优越感,所谓失败者则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平衡。
支教语文老师说,应该给教育者切实的支持和鼓励,而不是虚伪赞美,真正以之为荣,才能真心从事这份事业。孔子说过的,夫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
校长说,对,正是这个道理。
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严肃对话,更多的是现在这样,醉醺醺的老头在一起打牌,大声吵嚷,被吵醒的女老师则大声抱怨。
我站在办公室门外,听着他们的吵嚷,感到阵阵心慌,课上偷吃的那两包味道奇怪的零食,此时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渐渐感到不支。于是靠着墙角蹲坐下来,在晒人的阳光里昏昏欲睡。耳边却越来越嘈杂,我知道来上学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憨子,大憨子,你怎么还不快背英语,怎么坐在那里睡着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班上的同学。
“大憨子,你坐在太阳底下,都被晒臭了吧?”是另一个同学。
“大憨子本来就是臭的,她像乞丐一样专拣垃圾吃,她上午还吃了我过期发霉的零食。”
“她连发霉的东西也吃,她是不是也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同桌还有另外几个男生正哄笑着,捡起石子向我丢来,我下意识的左右闪躲,他们却丢得更加起劲,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他们不满足于丢石子,他们想尽了能够侮辱我的修辞和语句,石子一样向我砸来。
我看到人群中居然还有杜大强,他是全校师生公认的傻子,念到四年级了还要老师给擦屁股,而此时他正拖着两条浓稠的鼻涕朝我笑,也像其他人一样,朝我喊着,大憨子,大憨子,并且在其他人的怂恿下,一声比一声喊的响亮。
“我不叫大憨子。”我朝他吼。
“你不叫大憨子,你叫什么?”他被人群推到我面前,眯着眼问我。我看到那两管鼻涕吸进去淌出来,吸进去淌出来,在他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夸张变形的脸,我再次感到脑中一片空白,是真正的空白,我甚至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从何而来,热浪般的哄笑好像渐渐离我远去,我好像和他们远隔了一个世界。
“你不叫大憨子,你叫什么?”杜大强抓起我的头发问。
“我不知道。”我感到尖锐疼痛。却思维混乱。
“你是几年级的?”
“我不知道。”
“大憨子真憨了,大憨子失忆了——”人群中爆发了更剧烈的浪潮。
“吵什么,你们吵什么?”办公室终于有人打开门,大声制止这番闹剧。
“漂亮老师,大憨子说她失忆了,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毛玉洁,你怎么还在这?你跟我进来!”
我从门外进了门内,眼前的世界依然陌生,我依然感到不支,感到不知所从。
“我问你,你叫什么?”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不知道。”
“你是几年级的?”
“我不知道。”
“你爸妈叫什么?”
“不知道。”
“叫你爸妈把你带走吧,你家电话多少号?”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拼命地摇着头。我恨不得把头摇碎。我恨不得粉身碎骨。我恨不得立即化为一阵灰。恍惚中我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按在桌子上,问我,这是什么?
我依然拼命摇着头,机械地说,“不知道不知道。”
接下来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是教鞭抽在手指骨上,一下又一下,那个声音继续追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知道不知道?”
我疼痛难忍,泪水肆意的流下来,我嚎哭着说:“是手,是手,这是我的手。”
这时抽打停止了,泪水中我看清了数学老师肥胖的身体。其他的老师们再次哄堂大笑,纷纷朝数学老师竖起大拇指。又纷纷问我:“你叫什么?”
“毛玉洁。毛、毛玉洁。”我抽泣着说。
校长放下手中的牌,走过来踹了我一脚,我趔趄了一米远,勉强站稳,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质问:“你为什么装傻子?为什么装失忆?你好的东西不学,专学傻子?你想让全校学生知道你是傻子?你还有自尊吗?你长大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想过要回答,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还有什么。我浑身绷紧,站在原地不能动弹。这时支教语文老师突然不笑了,她走过来扯了扯我的肩膀对我说,
“你赶紧走吧,别在这自取其辱了。”
我不明白她的话什么意思,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再次袭来,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很想向她求助,很想告诉她,我大便失禁了。
……
……
后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我就是那个支教老师……
那是我刚工作时候的经历。那个中午,长久的留在我记忆里……
在我们国家里,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农村,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孩子,他们的生命像麦草一样遍地都是,像猫狗一样皮实而卑贱。他们只是被生出来,他们读书,只是找个地方呆着,等呆到呆不下去的时候,回家找个伴,像他们父母一样,继续创造跟他们一样的生命。所谓人生价值,精神理想,尊严,情怀,不在他们的字典里……
网友评论
说的可能有点多了,但是其实我还有一个很想问您的问题:您作为一名老师,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态看待这样一位学生,之后又是怎样的教育这位学生,以及您当时班级里其他学生的(那些嘲笑他,朝他丢石子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