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诗琢
六·放生
奶奶站在寺院门口神色凝重地看着那条通往湖边的路。当她终于看见子羽出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奶奶伸手接过了子羽手里的桶，“那些鱼都放进湖里了吗？”
子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那些鱼会喜欢那儿吗？”这看似不经意的话却是奶奶准备已久的问题。
子羽跟着奶奶的脚步走着，却始终低垂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面对已经不一样了的背景和情节。更无心去思考奶奶那奇怪的问题。所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想它们会喜欢的，不管它们以前来自哪儿，去过哪儿，也不管它们以前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当他们重新被放置在一个新的环境时，无论它们看见的是明媚还是阴暗，触到的是冰凉还是温暖，遇见的是伙伴还是敌人，它们都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打开自己的心去接受和融入，你觉得呢？”
子羽抬起头看了奶奶一眼，但他很快又低下了头，因为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接受自己已经不一样了的身份。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子羽的声音很小，小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奶奶放下了手中的桶，然后坐在了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并拉了拉另一把椅子示意子羽坐在她的身边。
“是不一样了，当初的老人更老了，而曾经的小孩儿也已经长大了。时间真快！我还没看够你不懂事的样子你就一下子长大了。”
奶奶如此感慨的语气是子羽以前不曾听见过的，而他心底被激起的疼痛也是以前不曾体会过的。那感觉无奈而冰凉。
“你一定还有好多问题想问我吧？你问吧，奶奶都会告诉你。”奶奶的嘴角有一丝微笑，那是安慰的笑，也是鼓励的笑。
只是那安慰和鼓励子羽并没有看见，因为他不曾抬头去看。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了，因为在他的心里奶奶始终都在给予着那样的爱。
“你会恨我吗？”子羽缓慢地抬起头去看奶奶。尽管他猜得到答案会是否定的，但又觉得这问题却是无法绕开的。
奶奶静静地看着子羽的眼睛，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子羽的额头，“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是恨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子羽在奶奶那有些混浊的双眼里读到了那份清晰的爱，那爱里写着怜悯和宽容。
“对不起！”子羽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还能够像以前那样叫我奶奶。你会吗？”
“可是……”
“可是我都已经习惯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子羽的内心挣扎了许久以后，才终于艰难的叫出了声，“奶……奶。”
对于子羽来说那艰难的并不是“奶奶”这两个字的发音，而是该怎样重新定义“奶奶”在他内心的位置和样子。
而奶奶的脸上也终于泛起了释然的笑，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不会再失去什么了。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问吗？”
“当然，我已经不需要再对你隐藏什么了。”
“那子心姐的爸爸……”子羽边说边小心观察着奶奶的表情，他害怕自己的问题会伤到奶奶。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有一个男孩儿想要变成一条鱼的故事。”奶奶的表情里没有忧伤，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要打开的是一个答案，而不是一份疼痛的回忆。
“嗯！”子羽点了点头。
“在我的心里那个男孩儿永远是个可爱的孩子，永远有着那么天真的愿望。尽管他后来长大了，还做了父亲。”奶奶收回长长的视线，而重新看着子羽说，“后来我把他的骨灰放进了那条小溪。”
子羽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原来也只是一个疼痛的谎言。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奶奶拉过子羽的双手紧紧握着。
“我想他们可能已经……我只是想知道……”
“子心的爸爸去世后不久，有一天你妈妈说他要走了。她说她已经联系好了一辆车在公路上等着。当时我觉得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去挽留。
当时你妈妈拿着行李走在前面，我就跟在她身后抱着你。后来她越走越快，我根本追不上……”奶奶在叙述时一直抚摸着子羽的手，就像是一次次的安慰。
“那是个早晨，天还不怎么亮。当我抱着你赶到公路上的时候只看到有一辆轿车停在路旁。你妈妈的行李就放在车子旁的地上，车门开着。而我还没走近就看见有血从车上流下来了。
‘对不起，阿姨。’我听见了你妈妈的声音。而等我看到车上的那一幕时，我……”奶奶不禁闭起眼睛摇了摇头，“你爸爸坐在驾驶坐上已经……他的脖子上有一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
你妈妈就坐在副驾的位置，她的一个手腕也在不住的流血，而她的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一把刀，我想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对不起，阿姨！’你妈妈看着我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我当时早已惊惧的说不出话了，我只是不住的摇着头。
‘这不是我还你的，而是还给我自己的，因为他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直到尽头的。’你妈妈说着伸出染满血的手握住了你爸爸的手。
最后你妈妈看着在我怀里的你说‘他是一个完美的生命，我想他一定会有一个完美的以后。’而当时……”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当时的你还是像平时一样安静地看着早已疼痛的我和这个早已疼痛的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和改变。”
不知什么时候子羽的手已挣脱了奶奶的手心，而换成了他握着奶奶的手。他觉得此刻更需要被安慰的应该是奶奶。因为奶奶所叙的情节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所以内心被勾起的那份忧伤对他来说也应该是陌生的，他也希望如此，因为他要用更多的心思去恨。
恨那些他还没有认得和记住就已消失了的脸庞，恨那些他还无从感知和体会就已经不见了的爱。恨那些本该发生的温暖情节却只剩下了一段冰凉的叙述，恨本该是最熟悉的最亲近的最可爱的父母却只能是遥远而模糊的想象，恨本该是最美好最可依赖也最可信任的妈妈却只予他一纸自私的文字。
“而那封信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子羽淡淡的说。
“就夹在你当时穿的衣服里。”
子羽用力地抹了一下眼角，他不愿自己此刻有泪，“所以她早就预想到了一切，也包括我此刻的孤独。”
“原谅她，那时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奶奶感觉到了子羽口气里的冷漠。
可她怎知我会完美的存在着，一如她的想象。子羽轻咬着嘴唇暗暗的想。
“那我的爸爸呢？我该怎样将他存放于我的内心才不会觉得遗憾和矛盾。”
“遗憾和矛盾都会是后来的产物。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冲着错误而去的，可生命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小心了脚步就能够完美的路途。路上有太多的事物会牵绊和打乱我们的步子，而让我们忘记了去坚持清醒和坚守最初的爱。我们只要相信每个人都是怀着一个美好愿望而出发的和一个认真心态去走的就好了。至于后来依然变遭的情节我们我们除了惋惜，还应给予宽容。”
子羽躺在被窝里对奶奶笑了笑，“没事的，您回去休息吧！”
奶奶伸手抚摸着的子羽额头，她希望自己的抚摸是携着安慰的，能够安慰的，可她又觉得自己的安慰是不够的，她想要更多的温暖给这个孤独的孩子，“小羽，想你姐姐们吗？”
子羽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想吗？”
“我知道你是想让她们回来安慰我，可是不用了，我真的没事。我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怎么做。”子羽微微收起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嗯！那就好。做个好梦！”奶奶说着给子羽压了压被角。
“奶奶！我……”子羽在奶奶就要转身走出房间的时候忽然叫到，他的声音有些犹豫。
“嗯？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奶奶说着又重新回到子羽的身边坐下。
“你说会不会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而且比这个世界要完美，那儿不会有残缺和遗憾，也没有伤害和疼痛。就像是另一个不一样的造物主所创造的，那个造物主会细心的对待和守护每一个他手心里的生命，不会让每一个生命感到不安和害怕。就如每个慈爱的父母对自己孩子所做的那样……”
奶奶听着子羽的叙述，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忽然感觉到一阵心痛，因为她觉得这样的问题不该是一个孩子所需要思考的。
“就在你妈妈离开的前一天，她也问过我相似的问题。只是那时的我也深埋在痛苦里，甚至也有同样的怀疑。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答案。”
“那么……”子羽期待地看着奶奶。
“那么……现在当然有答案了，一切问题都会有答案的，不是吗？”奶奶说着对子羽露出了亲切的笑，然后她握着子羽的一只手继续说，“有多少个生命，就会有多少种看见，有多少个灵魂，就会有多少种世界。我们不必假设和奢望另一个世界的样子，而是应该用心去看见自己那个世界里的一切，哪怕已经是被毁坏的世界。因为至少我们还有剩下的东西可以去把握和希望，至少还有生命可以去继续弥补和改变，就像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建造一样。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看着那残缺的风景去继续犹豫和怀疑，让那风景和心情在你的心地里继续荒芜，然后让生命在犹豫和怀疑中老去，直至湮灭。”
子羽用力地摇了摇头，他在否定和回应着奶奶最后的那句叙述。
“所以造物主的性格和样子应该是由我们所赋予的，他到底是那种残酷冷漠的魔鬼，还是那种慈爱如父母的天使也应该是由我们自己所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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