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说:人事权在谁手里,谁就是爹。汉元帝刘奭既然是个“好人”,权力自然外泄,中书令石显,如日中天。于是,各种角色跳将出来,以各种形式大拍石显的马屁,有歌功颂德型的,有正义凛然型的,有大吹法螺型的,有直呼干爹型的……但追到根儿上,目的都很明确,瘙到石显的痒处,登上更高的位置,攫取更大的权力。
前面我们讲过,元帝刘奭继位后,朝廷有两大势力集团,一派是萧望之、周堪、刘更生等(我们称其为“帝师派”,萧、周都做过刘奭的老师,萧是太子太傅,周是太子少傅,刘更生的学问更是无人可及),一派是中书令(宫廷政务长)石显和许、史两大皇亲家族(我们称其为石显派),两派斗争异常激烈。前47年,石显派取得重大战果,成功逼萧望之自杀,周堪、刘更生都贬作平民,帝师派受了严重内伤。刘奭这个人挺重老感情,萧教员虽然死了,但周教员还在,前46年,重新起用周堪,任命为光禄勋(宫廷禁卫官司令),任命周堪的弟子张猛(张骞的孙子)为光禄大夫(特级国务官)、给事中(御前监督官),非常信任。两派的斗争继续,势同水火。
【帝师派】 【石显派】前43年,刘更生还是平民,担心哪一天被石显陷害,于是扬扬洒洒上了一篇奏章,大概意思是说,皇上啊,你要任用贤臣,罢黜小人啊!
石显是中书令,自然先看到这份奏章,于是,跟许、史两姓皇亲,结合得更加紧密。把刘更生这帮人,恨之入骨。
衣赐履说:刘更生的奏章,又臭又长,就是翻来复去告诫刘奭,用贤臣会怎么样,用小人会怎么样,小人如何坏,贤臣如何不容易,看得让人真想抽他(有兴趣的亲们可以自行阅读《通鉴》前43年)。刘更生所谓的小人,当然是指石显之辈,但是,通篇没有任何石显乱政的实际例子或实际的恶行,只是把日食、洪水等自然灾害扣到小人们的头上,妄图让刘奭把石显收拾了。不过,正是因为自然灾害与人为责任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和因果关系,所以,对或错取决于谁来评判,进而取决于谁跟皇帝走得更近,这里面,既有确定性,也有不确定性。我们马上会讲到京房与刘奭间的一场对话,实在是太精彩了,深刻地道出了贤臣小人之分的不科学。然而,又毫无办法。
本年夏天,居然天气寒冷,太阳灰暗无光。石显派立即指出,这是周堪、张猛当权引起的天变。刘奭本人对周堪非常信任,但是众口汹汹,毫无办法。当时,长安县令杨兴很有才干,受到刘奭宠幸。刘奭听说杨兴经常称赞周堪,就把杨兴叫过来,想借杨兴的话来堵别人的嘴。于是就问杨兴,朝臣总是抵毁周堪,你怎么看?
【杨卿,你觉得周堪这个人怎么样?】这个杨兴,也是乖巧之辈,这一向观察朝中局势,感觉帝师派恐怕要玩儿完,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了,于是就顺着这个意思,说,周堪这家伙,不但朝臣不认可他,州县也不认可他诶!大臣们听说周堪、刘更生等人挑拨陛下的骨肉亲情,都认为应该诛杀他。我之前曾经上书说不该诛杀他,只不过是为了国家展示恩德而已。
刘奭说,那应该怎么办?
杨兴说,我觉得陛下可以给他赐爵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但不要给他权力。这样,陛下不会失去对老师的恩德,这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刘奭开始怀疑他(上于是疑之)。
衣赐履说:我觉得有个事儿挺有趣。我们在读史的时候,其实是在读史家的观点,所以,我们一上来就认为周堪是“好人”,刘奭好坏不分,是个混球,石显是彻头彻尾的坏蛋。但是,我想请问,如果你是刘奭,满朝大臣,所有的亲娘舅,成天混在一起的太监们,都说周堪不是个东西,你会怎么想?
另,最后一句是“上于是疑之”。我也是服了,竟然弄不清,皇上于是开始怀疑周堪,还是怀疑杨兴?从后文分析,可能怀疑的是杨兴。
司隶校尉(京畿总卫戍司令)、琅邪(山东省诸城市)人诸葛丰,以刚强正直,特立独行,闻名朝野,甚至多次侵犯皇亲贵戚,当朝大臣,大多说他的坏话。诸葛丰后来因过失贬为城门校尉(长安城防指挥官)。此时,诸葛丰突然上书控告周堪、张猛。刘奭对诸葛丰很不爽,下诏说:
城门校尉诸葛丰,以前与周堪、张猛在朝之时,经常赞美周、张二人。诸葛丰当司隶校尉时,不顺应四时,不遵守法度,行事苛刻凶暴,获得虚假威严。我不忍心将其法办,贬为城门校尉。然而,他还是不知反省,反而怨恨周堪、张猛,妄图通过举报他们而得到好处,说的都是没有证据的话,举的都是无法检验的罪状,不论是诋毁还是赞誉,都十分随意,不管从前的立场,没有一点信义。我怜悯诸葛丰已经老了,就不给他加刑了,现免诸葛丰为庶人
又下诏说:
诸葛丰指控周堪、张猛贞信不立,我心怀怜悯,不治他们的罪,但又惋惜二人的才能,现迁周堪为河东郡(山西省夏县)太守,张猛为槐里县令(槐里,即废丘,楚汉相争时,雍王章邯的首都,今陕西省兴平市)。
司马光评论:诸葛丰对于周堪、张猛,从前赞誉,后来诋毁,目的不是为国家进贤除奸,不过是向皇亲集团表态,企图升迁而已。与郑朋、杨兴之流何异?怎么能称为刚烈正直?国家领袖,应该察看善恶,分辨是非,奖善罚恶,这才是治理国家的方法。如果诸葛丰的话是对的,他不应被贬为庶民;如果他是诬陷,则周堪、张猛不应受到责罚。而今双方都被惩处,那么,善与恶,是与非,又在哪里?
柏杨先生评论:刘奭对双方的处分,使一千年后的司马光感慨,也使比司马光更后一千年的柏杨感慨。这正是官场上流行的“各打五十大板学”。张三固然是坏胚,李四也不是好东西。产生这种态度,一个原因是情绪上的不耐,虽然你对了,可是你怎么总是惹麻烦?另一个原因是,智力不能判断谁是谁非,索性左右开弓,图得眼前清净。而且,其中至少有一方是罪有应得。
衣赐履说:以上两位先生,各有各的看法。我不完全同意。我的感觉,刘奭固然是个混球,但心地还算善良。良善之辈,当了最高统治者,总是下不了狠手,不光对石显之辈下不了手,对萧望之、周堪等,也是如此。臣下摸清了他的脾气,就不怕他。现在石显和外戚权力很大,朝臣自然向这一方倾斜,所以,什么杨兴,什么诸葛丰,不管以前的名声如何,当官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当更大的官。怎么办?向石显派效忠啊!从《通鉴》的记录我们可以看到,满朝都在诋毁帝师派,刘奭不是刘彻和刘病已那样的君王,他做不到与满朝为敌,但又不愿意处分周堪和张猛,于是,假意惩罚,实为保护,一个弄到河东,一个搞到槐里,朝臣就没话说了。这两个地方,都离长安很近,随时都可以再召回来。
待诏贾捐之(贾谊的曾孙),与杨兴是好哥们儿。贾捐之总是抨击石显,因此一直当不上官,更很少有机会见到刘奭。而杨兴则因干练的才能,受到赏识。这哥儿俩有时喝个小酒聊个天儿,有次,贾捐之说,京兆尹(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出缺已久,如果我能面见皇上推荐你,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杨兴说,皇上曾夸奖过我的才能,如果有老哥你的美言,我还真可能得到这个位子。老哥妙手文章,当今天下,言语最为精辟。假如你能当上尚书令(宫廷秘书长),可比五鹿充宗(五鹿,复姓。五鹿充宗是现任尚书令)高明多了。
贾捐之说,如果让我取代了五鹿充宗,你担任京兆尹,京兆排在郡、国的第一位,尚书是百官的基础,天下真会大治了,士人就不会仕途阻塞了。我以前向皇上推荐过不少人,皇上都用了他们。所以,如果我举荐你当京兆尹,肯定没问题。
衣赐履说:这一段出自《汉书·贾捐之传》,总感觉小贾同志有点吹牛的意思,
杨兴说,请放心,我再见到皇上,一定想办法让他见您。
哥儿俩说着说着,贾捐之又开始大骂石显。
杨兴说,石显将要大贵,皇上相信任用他。现在您想当官,只要听从我的计策,而且与石显心意相合,就能够见到皇上。
【贾捐之:拍了一回马屁,掉了一个脑袋】贾捐之就与杨兴一起写奏章举荐石显,奏章说:石显本是山东名门望族,是有礼义的家族。任官六年,主持公正,不曾有过错,熟悉了解政事,头脑聪明反应快。出公门,进家门,不随便交游。应该赐给石显关内侯的爵位,并且把石显的兄弟任用到中书(政务署)或尚书(秘书署)的诸曹(各部门主管)。
随后,两人又起草举荐杨兴的奏折,奏折说:我私下看来,长安令杨兴,有幸能因良好的名声屡次被皇上召见。杨兴孝顺而有才能,天下尽知。天子明令举荐优秀人才,列侯把他列在头一名。担任长安令后,被官吏百姓敬仰、向往,人人都说他有本领。杨兴写文章,就像董仲舒;言谈应变,就像东方朔;直言而谏,就像汲黯(武帝朝名臣,以直谏著称);带兵打仗,就像霍去病;治理百姓,就像赵广汉(宣帝朝京兆尹,以善于治理著称);公而无私,就像尹翁归(宣帝朝名臣,以公正廉洁著称)。杨兴兼具这六个人的优点,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可以试用为京兆尹。
石显听说此事后,告知刘奭。于是把杨兴、贾捐之关进监狱,令皇后的父亲阳平侯与石显轮流审讯。他们上奏说,杨兴与贾捐之心怀诈伪,用皇上的话彼此劝告,互相吹捧推荐,想谋得高位,泄漏宫禁中的话,欺骗皇上,违反道义。《王制》说:文过饰非,辞语润泽,不听教化,就要诛灭。请求按法令判罪。
于是,贾捐之绑赴街头斩首,杨兴被判髡刑(剃光头发),罚做苦工。
衣赐履说:此处记录过于简单,我们不清楚为什么贾捐之被斩首,杨兴被剃光头,但一定有故事。我们可以判断,官场上很少有是非对错,只有利害权衡。贾捐之以前诋毁石显,也未必是出于公心;现在拍石显的马屁,当然是为了自己当官。柏杨先生把郑朋、杨兴、诸葛丰、贾捐之等,统一给了个名字:官场蛆。我以为非常贴切。站在朝廷的角落,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官场蛆,扭来扭去向上爬。
另,从对贾捐之和杨兴的处罚看,前面“上于是疑之”,应该疑的是杨兴。
前40年,六月三十日,出现日食。刘奭召集那些先前说天变灾难都是为周堪、张猛而发的官员(中书令石显,跟许、史两姓皇亲)进行责问,他们都跪拜谢罪。于是,刘奭下诏褒扬周堪、张猛,调回京师长安。任命周堪担任光禄大夫,支中二千石俸禄(本为比二千石,此处当是一种褒奖),领尚书事(主管宫廷机要);任命张猛当太中大夫、给事中。而这时候,中书令石显兼管尚书(宫廷秘书署),尚书共五人(石显、牢梁、五鹿充宗、伊嘉、陈顺),都是石显的党羽。周堪虽然位于尚书之上,但很难见到刘奭,虽有建议,往往不得不拜托石显代为转达,大政方针的决定权被石显控制。正巧周堪得了失音症,不能说话,去世。石显又诬陷张猛,让他自杀于公车官署。
帝师派彻底覆灭。
衣赐履说:不知道石显掌握了什么,张猛竟然自杀。
在这里我想交待一件事,在官场混的,很少有完全清白的。我们举个例子哈,模范官僚海瑞。海瑞是绝对的清官,他是完全按照明太祖朱元璋的薪水生存的,穷得一年吃不起两三回肉。那么,反过来说,大明朝所有做不到海瑞那样的,则全都是贪官,一点都不夸张,贪得多少而已。《大明王朝1566》,把海瑞家塑造成母慈子孝,夫妇和睦,女儿乖巧,好幸福的一个家庭。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海瑞娶过三个媳妇,其中一妻一妾同时死亡,弹劾他的人相当不少,让海瑞有口难辩。亲们不要觉得我矫情,不是我啦,是当时的官场,就拿这个说事儿,海大人就升不了官诶。
举出海瑞,只是想说明,世上没有圣人,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这些错不被纠,或纠出来不被追究,那就没问题,一旦拿到桌面上,那就完了。
当掌权者想惩处你时,就看你贪不贪;如果没有贪腐,那就找你礼仪上的毛病;如果没有礼仪毛病,那就找你道德上的毛病;如果道德毛病也找不到,也没关系,还记得张汤的“腹诽罪”和岳飞的“莫须有”吗?总之,想逃?你往哪里跑!
因此,周堪一倒,张猛,想不死都不行。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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