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祭

太元年间，淝水战后，东晋朝野上下处处欢歌，颂声一片，把所有因战而起的贫瘠、破败、萧条和死亡都推给了食不果腹的百姓。战事毁了农耕和山林，而高官贵族们醉生梦死庆典不断。

显贵愈发昂扬，而穷者愈发潦倒。

此刻在溪水边垂头而坐的人显然是愈发潦倒中的一位，他生长在武陵，从小以打渔为生方能勉强果腹。最近溪水越来越干涸，他几乎无鱼可打，家里也徒然四壁无田可种。他常常喝溪水吃野果，最饥饿时甚至吃过水草和树叶，上顿不接下顿早成常态，这也使他在看到眼前缤纷丰沃桃花林时，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铺天盖地的桃花怒放着压满每一枝，睨视着残败乡土，灼灼其华压迫着人几乎要流出眼泪。

渔人几乎不舍得离开如仙境般的桃花林，但桃花林的尽头有水有船，在远处还有山。他在那幽长又静谧无人的水面凭船而入时，心里感觉有些慌张奇异，但当他看见明亮开阔的村庄，听见犬吠鸡鸣和村人们往来的日常喧闹，他心中充满的就都是对童年时家乡的甜蜜回忆了。他想念亲人，想念土地，也羡慕极了这里不闻世事平凡忙碌的人们。

渔人在这里住下来，被热情好客的村人们杀鸡下酒招待。村人们说他们的祖先在秦朝为避战乱来此开拓了一片家园，从此与世隔绝在这里生活。他们不知道人间已是哪朝哪代，因此渔人在为他们讲述汉魏两朝时竟也十分羡慕他们，在这样的世道里生存着，不知前事和此时可以抛却多少烦恼苦恨。

渔人离开时，一路上用尽心思做了各种各样的标记，时刻准备顺原路再来。而等渔人再来时，顺着溪水一路寻觅，踏遍了四周的泥土残叶，却始终再寻觅不得桃花林，甚至寻不到他清晰记得当时留下的任何标记。

他心里不相信，在几日里寻遍周边几十里地，反而又在附近树林里见到了一间从未见过的草庐，和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白发老人听他说了来意，长时间地沉默不语，见渔夫一味追问，才将他所知道的桃花源缓缓谈出，渔夫先是大骇，随后怅然，最后黯然。

几天后，渔夫顺着那溪水走了许久，寻了一个水深处投水自尽。

在那渔夫见到桃花林和山水的地方，秦朝时本是个富庶安稳的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在某个春日江水发了洪水，简陋的堤坝承受不住奔腾的江水，为了保住附近的郡城，太守官吏碰了个头，随后拆了堤坝，任洪水碾平了整个村庄。全村上千人，老人儿童，青壮婴儿，无人幸存。

东汉时，此处江水退去，露出贫瘠土地，已经无法农耕，更再长不出当年武陵一带这里最茂盛的桃花。

东晋太元，渔人沿溪而上，误入鬼村。一整个村庄的灵魂都停留在五百年前的那个春季，他们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不记得氏族已经消失，不知岁月变迁朝代更替，停留在时空的缝隙里自以为乐。

渔人吃了村人供给的祭品，无法再真正回到当世。如果他不死去，也无法再找到他曾误入的安定美好的桃花村。

渔人最终又再次回到了桃花源去。

四十年后，战乱再起，连最后一层和平的遮羞布都被刀箭穿破。王位更迭，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又一位生长在武陵的渔人劳累半日也没能在溪水里打起一条鱼，饥肠辘辘的他垂头丧气地沿着溪水上了丘陵，遇见了一片灼灼刺目的桃花。

复前行，林尽水源，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人言先世为避秦乱来此绝境，被邀至各家，设酒杀鸡作食。

如在人间天堂一般无忧无挂的渔人几日后离开村落，一路上处处标记，期待着过几日再来此长住。他从几日前打渔的溪水边拾起破烂的渔网时忽然想起一事，怔在原地，血气上涌。

这一日秋风萧瑟，秋水寒冷，秋日里不生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