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老去吧

作者: 欲浅 | 来源:发表于2018-09-03 11:42 被阅读43次

    那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每当回想起曾经那场未完成的仪式,繁花便落满了心头的南山。

    那是一个白光泛滥的下午,天气好得出人意料,蓝盈盈的天空不像属于还有些料峭的初春。由于要回到出生地办理身份证,爸妈带着我最后一次回到了姥姥家。事先我是被蒙在鼓里的,直到姥姥拉起我的手将我往大门外拽。 

    “咱再上去最后一次。”姥姥说。她口中说的“上去”的地方是姥姥家附近的后山,小时候我们经常去山上玩。 

    其实并不爱后山,矮矮的光秃秃的,不像其他的山那样伟岸苍翠。山野上倒也有随季节变化而生长的细草野花。当后山上留下了只属于我们的印记,它就变得那样不同。后来我曾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听过马蹄穿花而过的细碎声响,都不及微风无意穿山而过的感动。 

    最后一次?我还来不及惊讶,就听到爸爸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还去哪儿啊,快该走了。” 

    听了这话,姥姥竟没有任何纠结,拉起我就走。我是不会相信这是最后一次去后山的,可感受到姥姥的坚定,我有些动摇。拉着姥姥的手,感受着她手心粗糙的茧与年岁的痕迹,我似乎觉得它们都在隐隐不舍。不舍什么?它们被握的那么紧,不用体味到姥姥的留恋,只是这些细节就够了。想到最近爸妈的工作调动,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好像就在一瞬间,我看到大雪满山,我们在雪中开辟小路,一点点向上爬的身影,我记得哪个小坡的高度刚好适合从上面溜下来;记得哪个小土坡上爬满了牵牛花,春天就粉粉紫紫一片一片,冬天有黑色的籽包裹在干枯了的花苞里,一碰就有一大把落入手心;我记得我们的“热带雨林”上空爬满了丝瓜,穿行而过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洒下的斑驳的光影,是记忆里永远不可磨灭的光亮。 

    而这最后一次的旅程,也只能是一场告别而已了。忆起小时书本上说自己买来桂花下,酒光阴却不再的诗句,如今这感伤终于被我体会了去,是啊,欲向小山旧时处,终不似,儿时游。 

    我兀自任各样微妙的情绪停留在脑中,却并未注意到姥姥的步履渐缓。我明白姥姥的留恋,但也无法想象安土重迁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姥姥既然“任性”到了毫无顾忌地把我带了出来,那种不舍一定是我永远无法体会的。可现在,姥姥还是步履渐缓,渐缓,终于,姥姥还是停了下来。

    “宝儿,咱们回去吧,会耽误课的。” 

    我替姥姥感到难过。她的理性终究不允许她将我带上山去,如此,连这场分别,都不会再完整了。 

    我硬是将涌上的眼泪倒流回了心底,种种酸楚都化作一声低低的:“好。” 

    我向前看去,春花零零星星缀满了小山,可现在明明是寒冬未尽的初春而已。 

    我回过头去,刚刚只是走了十米都不到的距离。 

    却感觉那样漫长。 

    回程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连它好像也知道,这是一场单向的旅程。 

    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山,任满山的花朵在心头凋落,渐行,渐远。   

    小时候喜欢热闹,喜欢和一群小朋友围在一起蹦蹦跳跳。长大些后,大人们总告诉你要安静一点,自己却一点也不听话,依旧聒噪。小时候的每天都是热闹的,尤其是在姥姥家的时候。 

    一提起姥姥家,未忆起具体景象,扑面而来的是满怀的芳香。每年春末,院子里有大片大片初绽的纯白色的山楂花,合着季末已完全绽放的大朵月季,一同在夏日里散发着香气。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白的开了遍地。山楂花虽香气清淡,高高地生于树上也不可摘下来把玩,却最招自己和姐姐喜欢。这些白白的小花,在秋天总能变成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每到山楂成熟的季节,便开始制作糖葫芦了。我在厨房看着姥姥将小半锅的糖熬到棕黄色,熬到咕咕冒泡熬到满屋糖稀香。姥姥总会拿筷子蘸一些糖给我吃——这是随姥爷在客厅串山楂的姐姐没有的福利。糖吃够了,我便跑到客厅去找姥爷,看着姥爷将最后几个山楂的基部剜去,切开至一半左右,剔籽后又合上。我们将串好的山楂送到厨房,就要开始上糖了。只见姥爷一手抬锅,以便糖都靠至锅的一侧,姥姥飞快地将山楂串在锅中滚几下,“啪”地一声迅速拍到事先准备好的铁板上。刚出锅的糖还有些软,顺着圆滚滚的山楂流下。留到铁板上的糖,都入了我和姐姐的腹了。 

    上初中后,自己在家熬了糖稀做甜点用,专门剩了一些糖留在锅底,待其凝固,又小心翼翼地抠下来,却再也不是儿时那般甜蜜了。 

    小时候自己最爱做的事,就是随姥姥在窄小的厨房里面对着满墙油烟烹饪出各式各样的美味。姥姥的葱花饼香油很多,不用电饼铛烙出的饼又香又脆。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姥姥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我向来是个不爱吃面的小孩,姥姥的西红柿鸡蛋面除外。与别人的做法不同,姥姥是待锅里的西红柿烂熟之后,再用汤勺将蛋液一勺勺“片”出去。几勺下来,黄澄澄的蛋液见了底,这时锅里已有薄薄的鸡蛋片,吃起来滑滑的,口感极好。这样的做法在其他人那里是吃不到的。 

    离开姥姥家好久,有一次妈妈做西红柿鸡蛋面给我吃,鸡蛋是事先炒好再和西红柿混合的。我看了后,生气地将碗一推,说妈妈你怎么不像姥姥那样做我要去找姥姥,妈妈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去给姥姥添什么乱。两人竟然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事后我也为自己的固执任性道歉,可还是觉得西红柿鸡蛋面就应该是姥姥那样子的啊,就应该是成片的鸡蛋。 

    不是糖不甜了,是我长大了;也不怪妈妈不晓得我的口味,是我的任性了。后来也能接过同学在路边买下的糖葫芦咬下大大一口,也能习惯别样的西红柿鸡蛋面了。这些甜甜的滋味与不适终于在不断的磨合中消散了,渐渐成了水墨痕迹,只是在记忆的银河里闪闪发亮,历久弥新。而回忆终究只是回忆而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一场告别,竟然来的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昆德拉说过“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而最痛苦的,是准备好了盛大的仪式作为纪念,却还是未来得及说一句再见。我好怕没有说再见,就会再也不见。又怕书上说的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或许这样的困扰会是另一种形式的甜蜜,但我还是选择尽力忘记,这样才会轻装上阵,才会长大啊。 

    我的童年净土,我的青草香,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远了。像牛郎织女隔了银河的距离。 

    一日在小区里散步,看到了小孩子在荡秋千。就这么想到了记忆里那个黄黄的旧旧的木制秋千。我和姐姐起的早,总是最早占到秋千,别的小孩只有眼巴巴看的份。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们有姥爷来助阵,姥爷总能将我们的秋千推得很高。但终究还是不好意思玩太久的,姥爷也会帮别的小孩推秋千。我们荡到最高处时总是在重力作用下呼呼下坠,而有个小男孩,能在秋千荡到最高处时翻一个筋斗——我们都叫他孙悟空。姥爷对“孙悟空”可是喜爱的不得了,也巴不得和他一起坐到秋千上“腾云驾雾”。突然有一天,就再也没见“孙悟空”来过了,听说是被送到县城的技校里去了。

    没了“孙悟空”,不仅我和姐姐没了荡秋千的兴致,就连姥爷,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神采奕奕了。后来,我和姐姐也渐渐不再玩秋千了。

    有时候,一起做一件事的人不见了,就再也不想要做那件事了。

    从此之后,我就要开始长大了。我远离了自己的童年,远离了承载我儿时所有欢声笑语的那片土地,我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个孩子呢?于是就学着长大。在长大的过程中,我看到妈妈乌黑的长发嵌入了银丝,我看到皱纹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姥姥曾经光洁的面庞,我听到低沉的男声在街边的低音炮里低沉地唱:“就老去吧,孤独别醒来。”

    就老去吧,他说。好吧,那我就乖乖地长大。我长出了青春的棱角,长成了一副文静的模样,不再像从前那般喜欢热闹。这样挺好,况且城市的灯红酒绿也不容许我时刻与孩童时期的净土相遇。是的,我从不会在平日刻意想起,却总是在无数个听着汽车驶过柏油路的声音入睡的夜里,梦回故乡。

    到底,南陌的繁华,终不抵北陂的杏花。

    梦中的相遇总是充满惊喜。那里有姥姥新做给自己的棉袄,散发着太阳刚刚晒过后的独特香气;有金黄色的麦田……

    对了,还有姥爷的冰镇西瓜。

    出会考成绩的那天,我第一时间将全A的成绩截屏传给了姥爷。姥爷立刻发送过来三个“西瓜”表情。妈妈看到后疑惑地说道是不是把笑脸发错了,我说不是啊不是这可是我和姥爷之间的小秘密。小时候每个燥热的夏天,我都会缠着大人要冰镇西瓜来解暑。妈妈说泡在冰水里的太凉你不可以吃,姥爷就偷偷泡一小块给我吃。贪吃的我终于让姥爷也招架不住,最终我们达成协议:考试拿了满分就可以吃冰镇西瓜了。

    就这样,时隔这么久,我又吃上姥爷的冰镇西瓜了。

    如此这般,童年倒又没有完全从我的记忆里离开。 

    最后我也学会了在看到孩子们荡秋千时不再想到“孙悟空”,不再条件反射般地去回忆,也学会了不总在梦里与童年的圣地相遇,而是多解几道总是很难的导数题。我终于长大了吧,我想。我看到妈妈嵌入了银丝的头发不再继续变白,注意到姥姥的额间没有新生的皱纹。他们都不要再老去了,就姑且以时间守恒的理论,让我的成长,来代替他们的老去吧。

    至此,我也学会了几分冷静,确实少了些吵吵闹闹。张大春在《四喜忧国》里说:“我徒然学会了拒绝热闹,却还未悟透真正的冷清。”或许吧,在我悟透了真正的冷清的时候,就真的要老去了吧。

    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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