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件让我至今想起来内心依然觉得是最最震撼的事情。
那是我七岁那年的冬季，我跟随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母亲回到农村老家过春节。因为太久远了，我的许多记忆常常有些模糊，然而唯独那件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记得那时候人们的物质都匮乏得厉害。尤其对于当时在农村生活的人们来说，吃肉更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
因此，每每到了春节时候，那种被吃的欲望压抑了太久的人们，便开始磨刀霍霍，杀猪宰羊的。以便与家人一起大快朵颐，以便宴请亲朋好友，欢欢喜喜过大年。
有一天清晨，天还没亮，外面人声鼎沸，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
农村的人说话嗓门都很大，因为村子小，通常有什么事要通知大家，大喊一声，大家就知道了。或者干农活时，山上山下，这田那田，这山那山的聊天也都用喊的，时间长了大家就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我刚回去时，对于那样的喧哗很不习惯，总是问母亲：“人们是在吵架吗”？
那时我本正在梦中酣睡。当我被外面震天的喊声惊醒的时候，就听着有许多人在议论纷纷，说某某人家要“宰牛”了。因为那时我还小，本来还有些起床气的我，看着周围人们情绪高昂，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事情发生，就起来跟着大人们去看热闹。
我跟随着大人们来到一处空旷的田地里。正值隆冬时节，田地里的作物早就收割完了，剩下腐烂的菜叶子，发出刺鼻的气味，田埂的野草上面布满了冰碴子。
那时的冬季早晨，气温还很低，我的手都几乎冻僵了，不停地放嘴边呵气取暖，眼前时不时地冒出一团团白雾。
天刚蒙蒙亮，太阳偷偷藏在深灰色的云层后面，使劲儿地透出一丝丝惨白色的光束来。那光里还涌动着云雾，看得人的内心十分挣扎压抑。
又不知怎么的，我看到草叶上滚动着的，分辨不出是晶莹的露珠还是融化了的冰花，总觉得它们像极了人的眼泪。
天地间的雾气流动得很慢，浓重的雾气里似乎还飘着雨丝。使得周围的景物因此隐隐约约，模糊不清，虚无缥缈得显得十分不真实。
天边的霞光一直在变幻着颜色，许多光透过沉重的云层，破雾而来，天渐渐亮了起来。我这才看清，田地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
人们很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他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虽然他们的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却抑制不住兴奋不已的表情。
人们在大圈的中间留出一块十分开阔的地方，有一只高大的耕牛被五花大绑着。它全身呈黑褐色，是农村常见的那种耕牛。
只见它使劲地挣扎，不停地跺着一条瘸腿，摇摇晃晃的。粗大的绳索深深地勒进它庞大的身躯里。因了它不停挣扎的缘故，有些地方已经渗出血来。
因为它太强大了，旁边看管它的主人，大概怕它挣脱了绳索会伤到人，就慌里慌张地拿着一根扁担，狠狠地，不停地抽打它。它睁着大大的惊恐的眼睛，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预知了危险的临近，嘴里不停地发出“哞哞”的吼叫，急促而悲伤。我的心随着那扁担一遍遍抽打在牛身上而一阵阵地揪紧，我甚至仿佛觉得它抽打在我的心上。
边上的人们边摇头边叹息说：可惜了这么强壮的一头耕牛，本应是耕田的好手。只因为它的后腿受伤了，一直治不好，拉不动犁了。所以它的主人想趁现在的它还强壮，赶紧宰杀了，还能挣些钱，否则等以后瘦了就不值钱了。
动物们对于未发生事件的感知能力十分强烈而敏锐，远胜过人类，这一点长大后的我深有体会。
耕牛奋力扭动着它健壮的身躯，当它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的时候，它放弃了挣扎，停止了哀吼。它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它强壮的前肢“咚”得一声跪了下去，深深地陷进泥地里。它那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的大大眼睛里，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这是小小的我从未经历过的悲凉，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动物落泪。那大大的泪珠就那样晶莹地滚落下来，我仿佛能听到它们落到地上，融进它毕生为之辛勤耕耘的土地里的声音。那样得楚楚可怜，那样地充满着绝望的忧伤。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
当我泪眼迷离，欲转身离去的时候，隐约间听见耕牛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它的四肢和身体接连抽搐了许多下，慢慢地就不动了，四肢僵硬地蹬得直直的，眼睛也没有闭上，它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它已经死去了。屠牛的人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它。
他拿着刀迅速地分割着牛肉，周围的人们不停地夸奖他的手法娴熟而专业。早已等不及的他们蜂拥而前，争先恐后的，唯恐抢不到自己心仪的部分。不一会儿，整只牛就被人们分割殆尽。一副巨大的车轮似的骨架就出现在眼前，热乎乎地在凛冽的寒冬里冒着热气，场面骇人至极。
我终于不顾一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忍再看，独自一人跑回家去。我很后悔一大早起来却看到这样悲凉的一幕。
七岁的我无法承受这样的残酷，内心的震颤是如此强大。不止是我，记得当时许多原本兴奋不已的大人们也都为之动容。只不过那点儿怜悯之心在人们强大的欲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小的我还不明白人们为何如此残忍？牛辛辛苦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耕作，为他人做嫁衣衫， 为人们创造财富，以及与人类多年的朝夕相处，却落得被宰杀的下场。
后来，长大后的我渐渐明白，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乃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与为了人类默默奉献的耕牛自然都不可避免。
然而儿时野地里，朦胧晨辉中发生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场恶梦，连同那些美好，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当中。也或许那两颗大大的泪珠早已在岁月中风化成两颗承载着忧伤的琥珀。以至于我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牛肉绝缘。
后记：后来听大人说看宰牛时候，人们必须把双手背到后面，这样牛会以为人们是被绑着双手的，无法救它。否则它的靈魂怨气不散，是会找人报复的。我稍稍懂事时觉得，大人们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欺欺人，袖手旁观那种残忍的杀牛过程，跟自己亲手杀了牛又有何区别呢？悲伤的是：我曾经也是凶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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