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就对了！”

老闪是我的挚友，好读书，博学强记，我很乐意同他往来，蹭点才气。那天，老闪邀我去市区,他的一帮朋友要办公益书屋推广阅读，张罗好一阵子了，运营前再开个讨论会，以虞待不虞。恰巧讨论会地点离我的老师张东华先生家不远，又缝周末，去凑热闹的同时又能拜访老师，我欣然应允。

东华先生是我负笈晋江求学时的班主任，专业哲学，醉心庄周，当时我们一帮学生跟着学了不少糊弄的本事，毕业后糊弄着日子，春去秋来年岁疾,趔趔趄趄总算哄过了一大段年月聊以自慰，诳下自己人生路漫漫岁月尚静好，大概也算不枉老师一番教导吧。先生又擅书法，乌墨砚池里浸淫多年，一笏古墨研得心手相应，早已三折肱为良医，著有《书谱琐语》阐述书法魅力。我曾问老师，时下书法培训靡然成风，以您的功力，为什么不应应景也办个班多赚些名气和财气。老师说领着一份工资呐，不指这挣名利当饭吃，等哪天没米下锅了再考虑吧。

老师从来超脱，洗耳翁般笑对俗世万千，难怪依然潇洒依然倜傥依然英气逼人。也从来对学生亦师亦友，更待如自家兄弟姐妹，得知我到了市区，电话里听得出真挚和率性：“好，你在那边等会，我就过去。”遇得上这样的老师，是我的福分。我一贯糊涂，离开学校后更是浑浑噩噩，对于日子，向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过得颠来倒去，总觉得光景太慢又总觉得光景太快，当年糊弄的本事没学到家，仅有的些许皮毛又渐消磨殆尽，老早就想着从老师身上再抠点度日的诀窍，难得机会，我庆幸有老闪的邀约。

老师到时，正值公益书屋的主人们在讨论，打过招呼，老师便折身进了书房找书。我问找什么书？说是最近做论文，要考据《古文观止》里一个措词的对错，翻查好几种版本了，臧否不一，想多论证论证，可惜这边没这本书。我下意识地顺手指了指老闪：“您问他，活字典。”老闪果然担得起我的厚望，略略一听就知道老师要考据的是《古文观止》里李密所作《陈情表》的内容，于是两人相谈甚欢,倒有些相见恨晚了，我腹俭，加之相比老师治学的严谨实在汗颜，在一旁不敢吱声。老闪边交谈边恳请老师为书屋留下墨笔作匾额，老师给足了我和老闪面子，起身握管挥毫。

讨论会刚好结束，书屋主人们围上来看老师写字，有懂行的说老师的字有点像苏轼，我想起苏东坡“八风吹不动”的典故，老师凡事皆豁然，世事洞明，功名利禄面前倒确是八风吹不动。而于学生却是人情练达，为了学生，我想，他是愿意一屁过江来的。

写完字，老师突然问我最近怎么没再写文字了。我说我本来才疏学浅，越写越怕，总是担心写不好，到后来连下笔开个头都惴惴。

“怕就对了！”老师说，“像学书法，刚学时初生牛犊般不晓得怕，过些时日稍有心得反而担心写不好，怕得不敢沾墨。这是必经的阶段，不要怕，这阵子要多读书多练笔，积累的程度足够了，就会把怕转化成自若和从容，又不怕了，下笔如有神。”

老师的话让我领悟到的是人生三重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似懂非懂，参得透是我的造化，参不透是我愚钝怪不得老师。聊完天已是黄昏，主人热情，留我们晚餐，主客飞觥限斝，老师的笔墨让主人们欣慰，老闪开心，我更开心，边品肴馔边咀嚼老师的话：怕就对了。又能糊弄一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