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没有眼泪,眼泪是水,老天爷不下雨,整个中原都渴,孙二也没有水。
这崇祯爷当皇帝,一旱到底,在吃完了最后一把糟糠后,孙二不得不离开住了十八年的村子,顺着官道一直走,背着他的娘,她娘太瘦了,还没有记忆里十岁那年养了大半年的狗重。
孙二把他闭上眼的娘埋了,就在官道边的一个干涸的沟渠里,孙二更本就不想埋,他娘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求的他,“我不想被野狗吃掉,也不想被其他人吃掉,那样我就找不到你爹了,你要是不忍心吃了娘,就把我埋了吧。”
孙二埋完了他娘后,就爬到了官道上,“算了,就死在这吧,离娘不远不近,让其他的路倒儿吃了我,别发现了娘。”
他闭上了眼睛,天上的老天爷还是怒火熊熊,根本没有一丝要下雨的征兆,孙二满脸黄土,看不清鼻子嘴,他的心里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就这样吧!”
01.
孙二没有死,他也不知道是谁救了他的命,睁开眼就看到了嘴边的碗,就看到金黄一片的小米粥,那是他的命。
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有了力气,他嘶吼一声,一把抢过那碗,把头埋了进去。
孙二活了,第一次当兵,是给一个从陕西过来的大王当的,就为了那碗金黄的小米粥。
孙二不怕死,他已经死过了一次,能有口吃的,孙二还是想活久一点,流民的队伍也是按照“营”来分,孙二所属为彰德府勇字营第三团的正兵。
正兵一天能吃两顿,一干一稀,干的是两个拳眼大的窝头,稀的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
除了正兵,一营里八成是老弱,老人极少,死了,孩子也极少,被换着吃了。这老弱是饿的伤了的,一时缓不过劲来,除了爷们,还有一些娘们。
孙二在执勤巡逻的时候,就长看到其他的兵,用一个窝头换爬上她们的身子,她们的爷们也不说话,木着脸在边上站或坐着,娘们叫的狠了的时候,也会说上一嘴,“轻着点日,别干坏了。”
孙二在小的时候,学过几天私塾,他爷爷是个考不进学的老童生,他心里明白,“流寇成不了事,说不定那天就被缴了。”
孙二从来不用窝头去换在婆娘身上的快活,他不怕死,但是他想继续活着。
他捡了个“路倒”的袋子,偷偷地往里藏窝头。
在又一次出去打粮的时候,孙二找到了一个菜窖,孙二掂着个有个铁枪头的木棍藏了进去,同伙们找不到吃的,都离开了,孙二摸着袋子里的三十个窝头,从心眼里感激这伙流寇。
他在黑暗的菜窖里待了三天,黑暗没有让他害怕,因为他一直在回忆中,他在想那些有口饭吃的好日子。三天后,渴的受不了的孙二爬出了菜窖,上了土墙顶往远处望,流寇像蝗虫一般扫空了一切,消失了。
02.
孙二扔掉了铁枪头,杵着木棍又上了路,他想往大河边去,黄河总该不会也干了吧。
在一个破落的村子里,孙二发现了活人,有几个靠在墙根底下等死的老人,村庄里还没有过匪,也没有过兵,否则他们的头早就变成了战功,最后换成了粮食。孙二知道,他已经彻底离开了那些流寇。
他准备在这个村子里好好休息一晚,推来一扇门,躺在一炕,他睡着了。
夜里,有大队官军进了村庄,睡梦中的孙二被捆到了一个军官的面前。跪在地下的孙二竭力叫嚷着:“小民盼望朝廷王师久已,小民是良家子啊……”
最后孙二又当兵了,他所属的是大同府的边军,听说带兵的大帅是个帝师,他的名字叫孙承宗,还是本家呢!孙二笑了。
孙二被编到前锋营第四对,第五伙,伙长也是个河南人,一个黝黑的大个子,比孙二高一头,胳膊比孙二粗一圈,拳头比孙二大一号,吃的也比孙二多二倍,他叫刘石头。
刘石头的一伙人只有六个,都是逃难的流民,做流民的,今日做官军,明日做义军,今天是袍泽,明日是仇敌,说不定那天就是在战阵里的双方,所以大家都不是朋友,听没有笑脸,都互相防备着。
急行三百里,对阵“扫地王,”阵斩,筑京观二十余座;又进潼关,堵住“曹操、”“八大王、”一战杀溃流贼二十八万,筑京观四十余座。
孙二两战都没死,伤口都没有一个,战后叙功,孙二三转一升,连升六级,做了队正,手下有了七十一个人。
一天天的血见多了,孙二的脸上早就没了其他神色,古铜色的脸,全是狠。
鞑子进犯京城,孙二随队救驾,可到了京城脚下,却不给进去。
城墙头上穿着明晃晃铁甲的京营军官,对穿着半身旧皮甲的孙二他们喊话,“去杀了鞑子,你们来不是进城的,是来杀敌的。”
孙二听到了上面营官在骂娘,“入你娘啊,老子来救你们命,连城里都不给进,怕老子抢你妹啊。”
一日三战,七日之后,军队打个精光,孙二假死脱身。
03.
孙二脱身后,历经磨难到了南方,在军中多日,他也打听了,只有南方还算是安稳些。
过了几年,孙二讨了个疍家女,以出海打鱼采珠为生的女郎身体健康,虽然喜欢穿着木屐走路,露出了脚,被人讥笑,可毕竟晚上搂上了温软的身子,又过了几年,孙二多了三四个孩子,虽然住在离海不远的乡村,可总算有个自己的窝棚了,吃的东西也不缺,大海不会饿死这几个离人。
又过了十几年,最后一次孙二抓起枪,是为了给自己的长子报仇,他十七岁的长子当了官军,去和鞑子厮杀,死在了战场上,来报信的哨官带着他回营顶了他儿子的缺。
城要破了,站在城头用力把一个一个双眼通红的清军捅下去的孙二自己麻木了,他看到了清军爬上城头的有义军里的那些拿着窝头爬上女人身体的熟人,最熟悉的一个是过去的官军,那个叫刘石头的黑厮,头上编着金钱鼠尾,被孙二一枪刺脸,掉下城头。
又是一场战斗的空隙,城又保住了一天,孙二知道这样苟延残喘地日子过不了多久,坐在城头,原本的青砖被血染的斑驳陆离,像是一个个熟悉的人脸。
孙二从甲衣里,摸索出一块海蛎子干,用力嚼着,真鲜啊,他仿佛又闻到了海风,见到了自己那踩着木屐走来的婆娘,“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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