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本里写着,父母的原籍是山东。我问他们你们去过山东么?没有,那么山东大概是上一代人的记忆里的老家吧。父母的父辈也许回去过,也许他们听父辈讲过老家的故事(概率不大,因为没给我讲过),也许他们只是把原生家庭户口本上的信息沿袭过来而已。山东不在父母的记忆里,也不在我的记忆里。
我记忆里的老家是黑龙江支流逊别拉河畔一个盆地中的小县城。县城的样子,老家房子的样子,那时生活的种种细节,原本深藏在记忆里。离职后练习写作的时候,在手机上输入汉字时,无声的哒哒哒的节奏似乎敲开了我的记忆之门。那些无声无息的,色彩消退的时光,似乎重新上了色,加上了人语,配了背景音,慢慢地鲜活了起来。
最初的县城中心有一条商业街,沿街两排稍微高大些的平房就是县城里最具规模的百货商店饭店了,远近十里八村的人们进城采购也就能来这里。向北有第一小学。我的一年级是在日本人留下的水泥麻面房子里读的。冬天教室中间装上大油桶做的铁皮炉子,会把我们一侧的脸烤得很烫。从小学东边出来,走过一条胡同,再进入一条胡同就进入那时“我家”的地界了——邮电职工宿舍。
那是一排黑铁皮屋顶的红砖房子,微微泛着蓝色的石灰墙,地面铺着裸木地板,棚顶糊着绿色藻井花纹的棚纸。一盘火炕占小半个屋子的面积。冬天夜晚一家人坐在炕上,有时我点着蜡烛写作业,父母在一旁干活;有时我们吃冻梨冰棍,漫话家常;有时我们听梅兰芳演播杨家将岳飞传……。火炕热得烫屁股,但偶尔我还是会觉得地板缝隙里,天棚纸后面有嗖嗖的冷风窥视着我们。门窗外覆盖了厚厚的棉帘子,我们像是猫在面帐篷里过冬。早起,父亲卷起棉帘子,阳光透过厚厚的绮丽的冰花照进来。那是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最美的阳光。
几年后商业街向东延伸出“新区”来。新建的房子向南一排排地生长出来。随着地势升高,房子渐渐排到南山的缓坡上。我们的新房子又是一栋草草收工的职工宿舍,看外貌一点没比住了近十年的老房子新。它有点像现在的烂尾房——门窗未上漆,炕面糊的报纸,也裸露着。天棚是刮了大白的,这是进阶的标志。地面铺了裸木底板,走在上面像走在脚手架上一样,地面咚咚咚地震颤。好在面积大,有三间屋子,有大院子。还好房子通电了,其它困难挡不住我们住新房的决心。
新房第一年墙角处处结冰,爸说因为墙没有干透,土里的水结了冰。我想明白了,地板下面就是冻土。我们离寒冷太近了,它就在地板下面。爸把炕烧得很热,我和弟,被褥都堆在炕上。停电的时候,还会点起一只蜡烛。一只蜡烛也就能照亮炕那么大的面积,地上,外间屋子都是黑洞洞的。
记得一个停电的夜晚,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炕上有面板,面板上有蜡烛。我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寻找父亲,外面似乎只有深色夜空里的星光。没有路灯,看不见灯光,但我听到了远处父亲回应的声音。父亲挑着土筐走近了,我看到了那熟悉的影子。原来房子,就是把我们与寒冷的冬天隔开的那层砖和木板,那铺炕而已。而家,温暖不温暖,安全不安全,我们能不能健康长大,全靠父母升起的那塘火,点起的那支烛,做好的那餐饭。
妈妈在外读书,家里只有我们三人——其中两个只知道吃饭。还好我们算是听话的孩子,我转学弟入学,适不适应都得适应。那一年我开始近视的,也许因为老师在黑板下面加的座位离黑板太近了,也许因为没啥地方写作业吧。
那个冬天很冷,父亲每个夜晚都会去挖土运回家。一个冬天他一个人把一百多平米园子里的洼地垫高了一米多高。春天来了,我们开始挖地,种菜。中国人怎么会荒废春天里的土地呢?夏天来了,父母开始带着我们有计划地翻修这座不尽人意的新房子。第一年夏天我们把沙土墙皮抢掉,抹上三合灰,重新刷墙。一年不冻土的日子也就一百天而已,我们得抓紧时间让干呐。房子干透了,冬天就不会结冰。第二年夏天重新垒炕和火墙,重新做火墙之上的壁橱。第三年夏天重新铺地板,刷漆,重新搭炉灶,安装爸自己焊的小锅炉,增加土暖气的片数。第四年我们修仓房,做水泥板,铺好北院子的地面……。
不知哪年,爸还画了壁橱门,那种褐色的烙铁画,花鸟主题,像屏风的感觉。陆陆续续爸还做了沙发,茶几,能做十个人的折叠餐桌等等。妈养了花,爸养了狗,鸡鸭鹅,鱼。家里添了电视,声音变多了起来。
等到爸带我坐长途汽车倒火车去大学报到,家里开始少了我。接下来少了弟弟,只剩父母二人。我和弟都不在的时候,父母花了一年的时间将他们操持了二十年的房子院子分隔为两份,卖给了两家。爸最早最早,早到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做的黑色衣柜,和其它一些必要物品一起发往关内。父母离开老家的时候,抱着一盆茉莉坐火车到省城来看我。爸妈养花向来都是从牙签苗开始养的,养着养着就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了,舍不得送人,留给自己的孩子最好。花留给了我,他们继续南下,建设自己的新家。
二十多年又过去了,疫情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包括弟弟一家原本踏实的中年和父母原本安定的晚年。像逐水而居的先民一样,打工的人们也不得不跟随人潮流向有资源的省份。耄耋的父母身边又没有了孩子。这次他们是留在第二个家乡,还是任它们走远,寻找下一个家乡?
当年我离开省城来京时,父母送的茉莉留在南窗窄窄的窗台上,花期刚过。花带不走,香气也带不走,带不走的很多。因为要全力以赴赌一个未来,所以我也不太在意带不走的。那天朋友说她的茉莉快开花了,给我看了照片,二十多年前的香气一下子又回来了,那个在南窗前的花影也回来了。现在我养第四盆茉莉了,我想再养好一盆茉莉送给父母。当父母看到花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远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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