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金陵的时间是2月12日上午五点钟，我先行落地，在火车站出站口等候随后而来的慧。
是日天阴，鸽灰色的天空不断落下细密的雨丝，似乎是为迢递赴约的我盛装接风。印象之中，诗句中太多有关金陵的描写都与“水”、“流”、“雨”等流动缠软意象密不可分。有说“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有说“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有说“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归，倘若金陵是一位旗袍加身丰饶娉婷的安静女儿，那无尽缠绵的朦胧雨色，便是她眼底的一叠薄光。温柔端秀恬然等一切美好脾性的都要从中写意而出，而雨色愈是迷离、光芒愈是优柔，便愈能感知无涯岁月在其风骨中所沉下的丰厚贺礼。
都曾是帝王龙踞的所在，盛京热烈喧嚣，北平踔厉风发，唯有金陵，在亿万斯年的岁月沉藏中独独积淀出了一种遗世气质。纵便是灯酒交辉的闹市街头，金陵给人的感觉都不似一般浮躁。这美人并不单单美在皮骨，独具闳识孤怀，又富遐思遥爱。如此，富贵却不庸俗、深邃却不单调 、情沛却不温吞，便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金陵。
等到慧的时候，已过七点三十分，在火车站用过小笼包和鸭血粉丝汤后，便乘地铁赶往我们的民宿。下了地铁后，还须步行一公里。
图为自摄
彼时，天空仍然落着微雨，与慧拉着行李箱走在金陵的街头，大道笔直，有如宝剑姿态，两侧，高达壮硕的梧桐数夹道分立，仿佛腰间佩刀、圆木铄亮的护卫战士在护佑一方古老的土地。雨势不甚大，但奈何落得久矣，帽子、外衣、发梢、行李箱皆湿，但这雨实在太过温柔，仿佛一只擅长抚慰姿势的静女素手，并不让人厌烦。于是这场落地就淋了个通透的清晨倒很似一场隆重的洗尘仪式，江南的烟雨如梦影绡纱将我拥紧，洗去遥远的西北大地所赠予我的粗犷与躁动。于长衢穿行，霶霈之气分秒未住，沥湿了一路疲倦的足迹。发帘不时低下冷雨，模糊视线，更送来一阵不可名状的悲愁。我似乎正隔着一层浓稠的雾雨在窥视一个婉约女子静坐伤怀，孤独地收拾心事。她念起很遥远的一些愁绪，和杂着无穷光阴哂笑于蜉蝣一生的高维矛盾，并融入了亘古的历史飞灰在时空湍流中如烟尘般挥散的叹息与无奈。天地悠悠，得与失、情与醉、碎与在，乃至生与死，因历经无数场昼夜不歇的濡雨而消磨而幻灭而沉降做砖隙中的微尘。刻碑铭的人纵便再痛，也痛不过那墓穴中腐朽的见证者。这城市安静，这城市曾太苦。
图为自摄
非常心悦于我们停栖的民宿。
仍然记得那个咬在唇边便觉榴齿生香的名字——慧园里。
作为保留至今已达90个年头的民国老洋房别墅区，这条小巷隐藏在一处现代住宅区的中心位置。房屋外貌设计迥然他处，灰瓦红墙绿植，在雨水洗刷过后，尤显古朴幽清。两排别墅中间，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直直延往巷子尽头，像是一足踏入历史的甬道，又如自透镜洞察，看到了一穴隽永悠长的民国遗韵。完美主义兼奇怪强迫癖好如我，在检索旅行居所方面刁钻到了近乎刻薄的程度。入江南必住仿古楼檐，入金陵必住老旧洋房。非常不喜一些连锁酒店的设计者竟浑然无视店铺所踞地理位置的独家特点，关起门来画稿，把所有旅舍装点成清一色的“商务ins风”。我厌倦商务更厌倦ins，始终宠爱曲高和寡的风华远胜于枉费心机的讨好。毕竟，在一些阶级分层的严苛法则中，我和我的钱包皆不配被取悦。活在光影缭乱却整齐划一的世界中，自然与历史的分毫恩赐都足以点亮疲惫的眼睛。特色是什么？被世俗流行之潮遗忘乃至厌弃的就是最原始的特色。
甬巷尽头，便是我与慧入住的房间。房间内设也不曾让人失望，彩色玻璃吊灯，荷叶绿漆墙，靠墙而设的木桌亦颇有仿古意味，留声机、旧电话、椭圆复古形制穿衣镜等星灵意象则为房间增添更具厚重感的诗情，但投影仪、空调、床边插头、遥控器等现代意味明显的陈设又彰寻常酒店周到服务的妥帖细腻，铺开生活用品，将行李箱与充电器搁在房间中，新风与旧忆的长韵笙磬同音，温柔碰撞。手搭床沿，仿佛触碰到了历史的唇吻。我由衷地感谢生我时代赠予我的厚礼，使我得以在安宁中忘情享念旧日的雅韵，却不必血泪为养，让硝烟流弹的飞灰残屑充斥着如篝的肺腑。
图为自摄
新街口附近的明瓦廊美食街。行人如织，车马骈阗，烟火纷绕。雨势仍然未完全止住，路面被水气浸成了瓦罐灰，川涌如潮的车灯与接续不止的霓虹招牌光影接驳，两相激荡。站在路边买卷粉，几百米的一条街道恬静且富足，亦如城市拖曳着的雍容袍尾，仿佛含摄了一整个人间。
图为自摄
新街口核心地带，从街头一角眼望德基广场的四厦隔街而立，天色铅阴如残璧，玉色混沌，水纹中漾有飘渺雾层，被尚未迎来春息的一棵枯树的乱桠细密割碎。雨势又起，仿佛再盛大的喧嚣也无法冲破这场厚重的深霾。
图为自摄
玄武湖。小亭孑立，湖畔的梅英恰值芳期，长势见盛，颜色俏丽，要比调色板上的梅红深艳两重，更近似于石竹红。近察便见连杈叠枝的盛况压顶而来，远观，细密散点的妍丽蕊星在密雨中秀襟招摇，聚浪如潮。但彼时气温偏低，天色依然阴沉，虽则楚天未碧，但远山岚翠蒸腾，群峦淡影亦如泼墨，鼻下捕得阵阵香氛，引人神往非常却并不献媚。雨中赏梅，滟湖蒸雾，寒山之巅寺影依稀，我之身为远客迢递而来，骤然便觉只此天地间的一眼，即已幸而入画了。
图为自摄
碧水之湄，柳帘浮翠，联排的杉树笔直而立，寒叶蓁蓁犹然泛黄，但更远的那侧，葱绒的绿意已蓄势漫来。
春信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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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两位女子撑棹泛舟，幸而得于树后捕来一瞬，倏尔忆起杜甫诗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小舟简陋，一寸一寸破开深玄湖波，但人生到底比不得沙鸥，生来便背负着扎根的宿命，飞翔自由的崇高技艺到底不是人类禀赋，我们不过是在逆水中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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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完整的落叶滚入雨泊，却不比萍之聚散般隆重辉煌，我很幸运捕捉到了它生前这千金贵重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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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民主共和的信风堪自遥远的欧罗巴洲吹来，为火劫肆虐的焦黑土地捎来涅槃生息，如今，一节节历史映像业已凝淀成长卷怀古的图景供人参赏。酒吧街上的建筑古意十足，颇有19世纪欧式建筑形貌，又不乏东方工笔着意，碧绿的草植藤延砖缝盘漫而上，街道弯曲，仿佛有意引入步入时光的缝隙，我倏然便想将建筑土地形貌作为一篇深意文章用来品读，飞檐悬灯窗沿皆为句读符号，笔直的灰黑色屋脊，仿佛是那一时代惩前毖后的知识分子不屈不移不淫的天赋傲骨。
图为自摄
酒吧街后，一日行程就此结束。与慧结伴回到民宿，在街角买了烧鸭果酒慰藉辘辘肠胃，夜间闺中絮话为佐，至此余话不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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