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街头的大桥去,那一面有我想见的人。”
我记得我时常对着矮我半头身高的男孩讲起,那个记忆里就快要褪去色彩的男孩。
从年少的围墙压满了的青苔开始,一直向南的那条路,通往街头,挡住人海。
人是人,海是海。可人跨不过海,海却要人一条命,一条小心翼翼精心呵护一辈子的命。
可某个傍晚的路灯突然一下照在我身上,我抬头看着人为制造的昏黄灯光,沉默着用力拍打了身旁男孩的肩膀。
“打我干什么?”
男孩看着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呼吸、心跳、自己孱弱的思想。”
“不对、不对、才不对,因为我吃了饭。 ”
我低头躲开灯光的注视,看着街头无法通往的对岸,按住男孩的头。
“往街头的那面去,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什么人?”
“想见的人。”
“有多想见?”
“... ...”
傍晚的柏油路错开了人群,车鸣声在我耳边炸开。我的大脑开始停顿,撕咬着神经命令我停止思考。
男孩见我不语,踩着灯光自己向前一步一个脚印走去。我看着他默默走远,瘦小躯体灵活穿梭在人群中。
我迈开了僵硬的双腿,在四月燥热的街道黄昏,向前,向南,拼命奔跑。耳边的风声刮走了我的念想,此刻我不应该去想生命的意义,此刻才是真的我。
我停在街头,对岸是另一座城市,面前是一趟过不了的海。
我蹲在那里看海,手里拨弄着细长的野草。当我把周围的野草拔光的时候,男孩才从身后跑来。
男孩笑眯眯地扔下一堆钱包,
“给你。”
“这是什么。”
“钱啊,去对面,找人。”
“怎么去?”
“付钱啊,坐船去。”
“没有船。”
“买船去。”
我用手拍了拍地上零散的钱包,笑了。
“不够。”
“那我再去偷。”
“不,我们游过去。”
“怎么游?”
“从这,游到对面,见人。”
“我不会游泳。”
“学。”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野草,又全抓起来,撒在了海里。
我带着男孩钻进了商场,从鬓发衰微的老人一直偷到浓妆艳抹的妇人。
夜里,寂静吞噬着整个小城。几十个钱包堆叠在面前,我爬上天台,望着那片海,
“快了。”
“什么快了?”
“就快要消失了。”
“我们?”
“不,一切。”
“什么意思?”
“一日三餐,脑肝涂地。”
“我们该去学游泳。”
“明天。”
油腻小城撒下一场沸沸扬扬的日光,小楼,街道,路上,尽头的海。
我和男孩把衣服脱光,对着面前的海做着深呼吸。男孩絮絮叨叨的读秒里,我半眯着眼看着这片海,在我拥有足够奢求的勇气时。
“三...”
“二...”
“一...”
“跳!”
水花溅在整个年少的星空里,无名的岛屿,被偷的钱包,无知的无畏。咽了数不清的海水还在撑着的男孩,扑通扑通,铺满整个小城。
我爬上来,把男孩从海里拉到身旁。我们看着海,
“游过去,那面有我想见的人。”
“会的,一定会的。”
“在太阳升起前。”
“什么?”
我沉默着,没有任何回音。只是一直看着面前的海,看着,沉默着。
日子掏空着躯体,时间随着海水的侵蚀一点点走向末尾。
偷东西,游泳,看海。以此往复三年。
男孩吃着东西,问道,
“什么时候去?”
“明天。”
“好。”
我把这三年偷到的钱一点一点装在了防水袋里。褶皱的,崭新的,肮脏的,神圣的。
我觉得好笑,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还活着。”
“你知道了?”
“种种荒谬拼凑的生命。”
“你又懂了。”
夜里,男孩再次上街。这次他被人捉到,在空阔满当的大街上挨了一顿打。送进了隔着铁窗的屋子。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隔着铁窗,男孩问我,
“今天该去的。”
“不去了。”
“为什么?”
“街头...修桥了,桥头就是对岸。”
“那更方便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沉默,沉默,沉默。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想,海也笑了吧。
“我走了。”
“去哪?”
“我不知道。”
我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熙熙攘攘,乱乱糟糟。这个城市还可以继续恶化。
满街的商贩披着雨衣,革除了彼此的空间。迸发的雨水冲刷荒芜,结构。
我淋着雨水向街头走去,一直往南,跨过那条海,有我要见的人。
街头施工,辆辆卡车载着钢筋水泥。
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冲我招手,示意我不要往前。
阴沉沉的天空却让黄色安全帽更加刺眼,我彳亍着向前,身体,不再是我的身体。
“喂!前面施工。”
“我知道。”
“你要干什么。”
“看桥。”
“很快就能见到了。”
“多久?”
“三年吧。”
我沉默着转身,摇晃着双手。我该迈出左脚,又或者是右脚。可海对面有我要见的人,我不该迈出一脚。
我挣扎着离开街头。失散了,我终于和这个世界,失散了。
又过三年,街头的桥连着对岸的城市拔地而起。做三站公交就能到桥对岸。
男孩隔着铁窗,看着我说,
“你该去了。”
“我该去了。”
“你怎样去?”
“我不知道。”
“可是海对面有你要见的人。”
“你怎么不问是什么人。”
“你不会说的。”
“我会的。”
“可这不重要。”
“因为一切都在消失。”
“是的,都在消失。”
我离开男孩,奔跑,奔跑,一直奔跑。
我忘记身体,忘记体力,忘记整个世界。
我停在桥的入口,脱下上衣,脱下裤子,脱下鞋子。
我纵身跃入水中,被海水包围。我想我将溺亡,在三年又三年中,溺亡。
模糊的视线,斑驳的世界。
我用尽全力吸入海水,却不足以吞没整个大海。
“那人怎么天天看海。”
“他看不见,听说瞎了。”
“瞎了?”
“跳海,被人救上来的。”
“为什么跳海?”
“谁知道呢,又疯又瞎的。”
挣扎是一种负荷,却也甘于逆流成河。
文|楼旧闻
又来一篇,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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