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海啸之前宁静唯美的海上落日
我和川村小姐约在一家经常光顾的居酒屋见面。是那种日本街头随处可见的居酒屋,六帖榻榻米大小的小店,门前吊一盏红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菊正宗”的字样。入口处挂着两块素雅的墨蓝色印花粗布暖帘,帘上题着“松下月”的店名。一开始总觉得“松下月”这个店名在逻辑上有点问题,后来有次深夜喝完酒从店里出来,看见庭院里那棵老松下的人工小池中倒映着一轮水月,顿时明白了店主的用意。店家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妻,热情洋溢,和我们早已成为了熟人,经常给我们送一些菜单上没有的小菜。
川村小姐拉开移门,先是一只手扒在门上朝我和店家露出满脸的笑,然后在玄关处脱下高跟鞋放进鞋柜,一路跟料理区的店主点头打招呼,随即脱下黑色长款针织衫挂在我对面的椅背上,坐下后朝我说了句:“又是完美谢幕的一天,照这么下去,你就等着看我拿日本电影学院最佳女主角奖的那一天吧。”
“我还等着看你拿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那一天呢。”
川村小姐调皮地对我挤了挤眼,说道:“一步步来嘛,还年轻得很。”
川村小姐换了新发型,刘海烫成复古的波浪卷,也化着与之呼应的复古妆容,眉眼温柔暧昧,一头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乌发松垮垮地束成马尾垂在脑后,脸颊两侧落下几撮没拢上去的发丝,上身穿一件黑色宽领半袖针织衫,细细的脖颈上绑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细金项链,吊坠是一颗樱桃红心形宝石,之前从未见她戴过,许是新买的。
身材十分瘦弱的老板娘按照惯例端来两杯生啤放在我们面前,满脸灿烂的笑容开口问我们道:“下班啦?最近可出了什么好书没有?”
之前有次闲聊时被老板娘问及我俩的职业,川村小姐便随口说了一句我俩是出版社的小说编辑。所以之后每次来店里,老板娘总是会问我们最近有什么好小说推荐,我就会将在书店里陪高桥小姐读书时看到的一些畅销书的书名说给她听,她听后总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有时也会发出“现在的书名都已经变这么长啦”、“现在这类书很流行吗”之类的感慨,我们也只能一装到底,做出无奈的表情,陪着老板娘一起感慨一会儿。
老板娘离开后,川村小姐和我碰了杯,喝了一口生啤后开口问我道:“陈编辑,今天的工作一切都还顺利?”
我也喝了一大口生啤,点了点头:“一切顺利。川村小姐呢?”
川村小姐从小巧的挎包里取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后抽了一口说道:“怎么说呢?完美中隐隐透露出了一些危机的征兆。”
“什么叫完美中透露出的危机征兆?”
“一言难尽。嗯,你可以想象一下海啸之前宁静唯美的海上落日——就是那种感觉。”
海啸之前宁静唯美的海上落日。
我的脑中一阵嗡鸣,记忆如喝醉后的呕吐物一般翻涌而至。
我尽量保持表面的冷静,说道:“那就多喝几杯,慢慢讲,反正你自己刚说的, ‘还年轻得很’,有的是时间。”
川村小姐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连我自己一时也无法说清,我想我需要回去冷静地思考一番,好好梳理一下,才能理清这一切。”
“如果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恭候。”
“谢谢你。”川村小姐说完后叫来老板娘,点了鸡蛋卷、盐水毛豆、炭火鸡脯肉、茶泡饭,我又加了黄瓜丝凉拌海蜇、秘制烤肠、天妇罗拼盘和烤鸡翅。
川村小姐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然后抬头问我:“跟我讲讲明天的婚礼吧,我跟你什么关系来着?”
“你是男方亲属,是我在日堂哥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子。”
“为什么是嫂子,我明明比你小来着。”
“剧本上就是这样写的,我也没办法。”我耸了耸肩,“再说比小叔子年纪小的嫂子大有人在。”
川村小姐歪了歪嘴,继续问道:“新娘的信息你可都了解了?”
“高井由纪,三十二岁,三井住友银行职员,老家在九州。”我像背诵课文一样说出这些信息。
“就这些?”川村小姐咂了口啤酒,透过玻璃杯惊讶地看向我。
“就这些。”
“家里是做什么的;兄弟姊妹几个、都结婚了没有;为什么要办这场假婚礼,这些都搞清楚了?”
我喝完杯底剩下的生啤,又跟正好送菜来的老板娘点了一合大麦烧酒,最近似乎越来越能喝了。等老板娘离开后我继续说道:“这些事情,等明天婚礼前跟新娘确认一下就行了,只是扮演几个小时的新郎而已,又不是真要跟她一起生活。”
“我是一直都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女性会想到要举办一场形式婚礼。”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川村小姐赞同似地点了点头。
我们扮演的角色一般分为三大类,第一种就是像扮演理莎父亲这样的角色,是一种终生契约,也就是说,如果一直没暴露的话,我将扮演这个角色直到我或者对方离开了这个世界为止;第二种就是像高桥小姐这种中长期的契约,没有一个明确的期限,可以随时终止,却经常可以维持很多年;还有一种就是各种临时演员的活,临时夫妻、婚礼出席、葬礼出席、无聊会议的代理出席、男生带回老家给父母过目的临时女友等等。这种“临时活”一般都是雇主直接联系公司,公司再根据顾客的要求和每个员工的时间安排来分配角色。较之于前两种,这种契约关系其实是最轻松的,演完就可以一股脑儿丢在脑后。而前两者难就难在情感的控制,会经常在扮演的过程中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是戏中的分身。
“我说,”川村小姐一边咬着毛豆,开口问我,“这是你第几次当新郎了?”
“第四次。”其实是第五次,我隐瞒了与彩音那场真实的婚礼,虽然那场婚礼可以说十分的寒碜,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都是跟些什么人结婚的?”
“没有男人的女人们。”
这个回答成功荣获川村小姐一个漂亮的白眼,“我是问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是些平凡的女人,第一个结婚对象是某个大手公司的部门经理,工作顺汤顺水,可就是一直单身,受不了下属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工作狂,正好又赶上公司那段时间要给已婚高管配置住房,所以就和我结了个假婚;第二个女人是为了骗病重的母亲,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归宿,但其实那段时间她刚跟交往了三年多的男友分了手,分手原因似乎也是她想在母亲离世前和他结婚,可那个男人一直不肯,她之后才发现男友在与她交往前就已经结了婚,孩子都有两个了。后来我又听说,她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就在单身公寓的浴缸里割开了手腕,具体死没死成我不太清楚,我也没再问——也不想问;第三个女人其实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女艺人,似乎做了哪个巨头企业公子哥的情妇,就以结婚为由退出了演艺圈。”
“啧啧啧,”川村小姐发出一连串的感慨声,“女人生来就是一场悲剧。”川村小姐抬手摸了摸颈上的那颗心形宝石。
“婚姻才是人类文明里最大的悲剧。”
“照你这么说,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结婚?”
“因为人们觉得孤独,然后就会相信爱情,接着就会对婚姻抱着过大的希望。以为婚姻是爱情的保鲜剂。”
“可白头偕老,幸福地过完一生的夫妻不也不计其数么?”
“那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习惯对方吧?而且,我说的悲剧是从整个宏观的人类文明来说的,哪场悲剧里没几幕温馨的场景呢?那些幸福的婚姻应该就是这场悲剧里的一些点缀。”
川村小姐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继续开口问道:“那你结了这么多次婚,跟我说说看,结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还是对婚姻充满了期待?”我笑道。
川村小姐一脸少女般羞涩的笑,说道:“我可从来没觉得婚姻是一场悲剧——不过我也是从宏观的角度来说的哦,我父母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场连温馨点缀都没有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什么感觉呢?”我在脑海里迅速回放前几次婚礼的情形,“总的来说,还会让人陷入到一种类似于可以抓住什么东西的感受中。”
“抓住了什么东西?”
“类似于幸福感啊之类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在演戏?”
“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在演戏。”
“人还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因为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核,说白了,也就是 ‘自我’。自怜自爱,自我欺骗,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才会有饭吃。”川村小姐得意地捡起一小块烤肠塞进嘴里。
我端起酒杯,在她放在面前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笑道:“不但有饭吃,还有酒喝。”
川村小姐笑着端起玻璃杯,将杯底的酒一干而净,转头对着老板娘欢快地喊道:“老板娘,再来一杯!”
将已经醉意朦胧的川村小姐塞进出租车的后座之后,我走回到电车站,乘坐南海电车回家。电车上的乘客不多,稀稀疏疏地分散在车厢内,没有人讲话,只听见头顶的广播内,乘务员用沙哑的声音一站站地报着站台名。车门打开吐出一些人,又在吞进一些人之后合上,倒有点世间轮回之感。我坐着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人坐在行驶的列车中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列车在飞驰,而是窗外的风景在迅速地向后撤去。这时候我总是在想:我们平时看到的、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么?如果真的是风景在动而人们却不得而知呢?
到达“我孙子前”站后,我站在出闸口前却怎么也找不到乘车卡,翻开背包才想起来刚才充值时顺手将乘车卡塞进了钱包里。我从钱包里取出乘车卡时,钱包里的那张照片悄无声息地掉了出来。我缓缓地蹲下身去,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和妻子,以及被我们牵着站在我俩中间的儿子。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身后是铁水般浓郁热烈的金色大海,海的尽头是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红的落日。
如果儿子没死的话,今年应该已经七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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