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无痕(第十八章)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20-02-22 07:29 被阅读0次

    第十八章

    吴心终于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休息。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她挥了挥手,小轿车停下,她问了问,正好同路,便挣扎着站起,拉开后门上了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和吴心是一个村的,但不在一个社,所以相互不认识。男人问:

    “几队?”

    吴心说:

    “新建队。”

    听到吴心是新建队的,中年男人立刻来了兴趣:

    “这条路就是你们队修的吧?”

    吴心未置可否,现在这条路于她而言,不是荣耀,而是悲痛。

    “听说还是个女人给修的?”

    “嗯,好像是。”吴心含糊其词,“我好多年没回了。”

    中年男人趁机卖弄:

    “听说那个女人有点本事,长得也好看,没考上大学,就在城里打工。后来跟一个饭店的老板勾搭上,那个老板就给他一笔钱,她拿着这笔钱就发展起来了。”

    停了停,又说:

    “估计她后来把那个老板甩了,傍上了更厉害的人物,不然怎么会发展得那么快。”

    “你听谁说的?”

    吴心喘着气问,疲劳让她的嗓子都沙哑了。

    “肯定就是你们村里人说的吧,横竖是你们村里的事。”

    又说:

    “那个女人真够脑残的,听说路上碰死个人她还给人家赔了二十万。得,原本是打算拍拍乡亲的马屁,想洗白自己,结果拍在了马腿上,尥蹶子了,闹得更惨。”

    “心在滴血”是一种什么感受,吴心此刻就是,她想争辩,至少跳下这个车以示抗议,但她的体力已近枯竭,她甚至有种感觉,下了车,就可能永远回不去了。这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将会吞噬她整个肉身和灵魂。这时她才明白,人真的可以毫无尊严,毫无脸面地活着。她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睫毛下流了出来。中年男人不晓她的感受,继续说:

    “这人啊,一有钱就爱装八,人不干净无所谓,钱都是干净的,小姐的钱就花不出去了?你能保证从银行取出的钱没经过小姐的手?想洗白,能洗白吗?”

    又说:

    “过去不是有句话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吗?就算人民的眼睛暂时被蒙蔽了,老天还看着呢,拿着钱乖乖地偷着乐就行了,折腾个啥?这不出事了吗?这就叫报应!”

    转而又说:

    “不过这路真好走,从乡里到村里,十来分钟……”

    十来分钟,吴心却觉得漫长如几个世纪,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身体越发软得连站立都艰难了。她就倚着路旁的电线杆蓄着体力。

    这时,正好吴母走出院门,看见吴心,颤颤巍巍地跑了过来。吴心眼看着母亲,却没有一点力气走过去。吴母跑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丝丝缕缕的白发,蜡黄干枯的脸,心都碎成了渣:

    “心心,你这是咋了?”

    吴心坚持着,坚持着,终于还是没坚持住,一头栽倒倒在母亲怀里。

    赵大夫过来看了看,说是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加上营养不良导致的体质衰弱,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麻烦,要好好地调养一段时间,又问:

    “吴心这是咋了,一下子变得都认不出来了。”

    吴母说:

    “我也不晓得,忽然就成了这样。”

    赵大夫给吴心打了吊瓶,又配了些药,和吴母乱七八糟地聊了会儿,就走了。吴心睡到半夜才醒,她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润,表情很沉静,或者说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两颗黑而亮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她,抚摸着她一缕一缕的白发。她没有急于问女儿遭遇了什么,似乎也不需要问。做母亲的,仿佛都有一种天然的人生智慧,就是能恰如其分地明白儿女们的心思。

    从前,吴心有什么难事从来不告诉母亲,但这次,她不得不说了,就算她不说,母亲也猜到了八九分,母亲表现出来的从容,完全是给她看的。母亲需要知道,她也需要倾诉。一个在平静的煎熬中等待着答案,一个在无助的空虚中寻找着依靠。吴心说:

    “妈,我破产了。”

    言罢,闭上双眼,她想哭,却发不出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眼窝里像进了沙粒似的疼痛。

    “嗯,没事。”

    母亲微微地回应了一声。吴心组织着语句,想把这事说得简单明了而又不失完整,孕育了半天,话出口时却杂乱无章:

    “妈,我现在需要钱,我欠着几千万的高利贷,要是还不上,他们就要报警,我就得坐牢。妈,我不想坐牢,那样,宁愿死……”

    她还是哭了出来。等她哭罢,母亲给她抹着眼睛,说:

    “妈不会让你坐牢的,你好好养身体。”

    “村里的人欠我四百多万,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周转开来,”

    吴心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以避免自己激动,她晓得自己的身体再经不起激动了。

    “妈,我预感到这钱不好要,所以,你得帮帮我。村里的人你比我熟。”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必须还。”

    又说:

    “心心,你在家呆着就行,妈去要。”

    “别,我和你一起去,等我精神点。”

    吴母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

    毕竟只是个农村老太太,她估摸着女儿有自己的计划,她不能破坏她的计划,所以不敢擅自做主。这就好比是打仗,女儿是将,她是兵,只要女儿指到哪,她就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即使敌人再强大,除非死,否则不退缩。

    休养了一天一夜,吴心觉得身体恢复了不少,吃过早饭,她说:

    “妈,我们现在去。”

    “嗯。”

    母亲简单地应了一声,蓄积着能量。

    她们先去了村委会,村委会因为是前几年新盖的办公大院,所以吴心盖新房时,没将其考虑在内,村委会还在旧址,与新房区有段距离。吴心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向王恩奎说了一遍,王恩奎听罢,只是抽烟,唉声叹气,半晌无语。吴心说:

    “王叔,你是村主任,在村里有威信,你号召一下,让欠我钱的人都还了吧。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不然也不会要。”

    王恩奎淡淡地说:

    “我有个屁威信,我的威信还不如你。”

    “王叔,你是干部。”

    “干部顶个屁用,这两年村民都嘚瑟起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还骂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球也搓不成。”

    王恩奎满肚子的怨气,又说:

    “以前村里派个工,大伙儿还听我的,现在呢,让去防个洪,打个坝,平个地,都推托着不去。都有钱了,不在乎了,吃香的喝辣的,肥酒大肉把身子伺候得富贵了,也懒了。他们动不动就说,人家吴心如何长短,人美啦,心好啦,当世活雷锋啦,人间活菩萨啦,我就是个屁,就是个国家的蛀虫,人民的公敌。”

    吴心没想到王恩奎是这样的态度,她忽然想起钱为说过,她的越俎代孢,把王恩奎吃回扣的机会剥夺了,他其实是最恨她的。看来是没错的,钱为果然有先见之明。王恩奎又说,语重心长:

    “不瞒你说,以前那条破路,谁走着觉得不平了,拿起锹头铲两下,坑洼的地方垫补垫补,都二话不说。现在呢,我排了个表,让他们轮流养路,无非就是扫扫路面,捡捡碎石子,可是他们一开口就是钱,说人家城里的养路工人都是挣工资的。得,一下子都成了城里人,城里的好没学到一分,把老爷作派都练得炉火纯青。没办法,我这个村主任,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每天拿把扫帚爬在路上。”

    他掐灭了烟头,又续起一支,说起他的惨,比吴心更甚。吴母说话了:

    “老王,当年心心他爸是不救了你的命?”

    “别说这个!”

    王恩奎烦躁地摆摆手:

    “都陈年破事了,反复提起有意思吗?她爸是救过我,那又咋?你能让他活过来?你要能让他活过来,我也救他一命,一命抵一命。这些年我也没少补报,可吴心遇到这么大的事,我就这么点能耐你让我咋帮?你要是打听到我这颗脑袋能卖个好价钱,你割去,我保管二话不说。”

    他把脖子往前伸长,用手掌作刀砍了两下。吴心说:

    “叔,咱们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用大喇叭广播两声,号召一下,这总不算为难你吧?”

    “按理说,大喇叭是公用财产,是为全体村民服务的。”

    抽了口烟,转折了一下:

    “不过既然你吴心说出来了,我可以广播。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说好了我不图谢,说砸了你别怪我。”

    “咋还能说咂了呢?”

    “不瞒你说,几个村民刚从村委会离开,说是听赵大夫说,你回来了,人大变了样儿,没开车,料到你是落魄了,都担心你向他们要钱,所以都过来打听。我这一广播,你看吧,该躲的躲,该跑的跑,你连个人影都逮不住,别说要钱了。”

    如果在一年前,王恩奎说这话,吴心是坚决不信的,但现在,她不得不信,说:

    “好吧,那你别广播了,王叔。”

    又说:

    “妈,我们走吧。”

    吴母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跟着吴心出了门。

    她们去了新房区,就是所谓的心房。一年前,吴心听到“心房”这个名字时,觉得诗意高雅,就真如少女的心房一样让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翩。现在却嗅出一股酸臭的味道。自从新房建成后,吴心这是第一次来,倒好像她和这里有仇似的。来了以后才发现,梦与现实的距离远得不是一点点,或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不到一年时间,新房区已面目全非,有的在门面镶了瓷砖,有的却被烟熏火燎得乌青黑紫也不去擦洗;有的换了门头,安着红漆大门,像古代的王侯将相府,有的铁门脱落也不维修,就那么半拖在地,像深山里的破庙。排与排之间硬化的道路到处是脏物,两侧的树苗大多被折断,东倒西歪;中间的广场上积着厚厚一层泥土,用脚使劲地划拉半天,才能划出下面的红砖……总之,一切美好都化为乌有。

    先到了一家,院门紧闭,推不开,从里面锁着,吴心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不知是人不在,还是故意不开。又走了几家,也是如此。王恩奎所料没错,村民们确实在躲着她。现在正是夏季,地里比较忙,依从前的经验,这个时候是很少有人走亲戚的。孩子也放了暑假,可是整个新房区除了几声狗叫,连个人影都没,像是荒废已久的庄园。

    终于有一家,院门开着半扇,但吴心却紧张了起来。

    这是赵三家。赵三为人死善,和老虎头有得一比,八杆子也打不出个响屁,但娶了个老婆却是母老虎。她是村里公认的借钱的好手,赖账的行家。她不跟你讲道理,不听你诉苦,也不说自己的困难,你不说要账,她和人一样,说说笑笑,对你有招有待。只要你一提钱这个字,她就二话不说开始脱裤子,不管人多人少,不分时间地点,要账的人只得骂句粗话落荒而逃。

    后来,有人找到了对付赵三老婆的法门,就是她脱裤子的时候,你也脱裤子,尤其是男人,她就吓得赶紧提起裤子,乖乖地把钱给你了。有了这个经验,赵三老婆的嚣张气焰受到了打击,不像过去那样所向无敌了。

    赵三家借了吴心二十三万,说是要给城里的儿子付新房首付,当时也是赵三老婆来家里,吴心担心她当众脱裤子,让六十多岁的母亲受到羞辱,就把钱借给了她。如果今天她再脱裤子,该怎么应对?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吴心可使不出来。就算使出来,赵三老婆也未必怕她。毕竟人家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而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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