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为了想象阿尔图罗在我们世界中的存在,我们需要让她面对我们一直以来的一种情感中的工作。在这项工作中,情感得到了一些物件的加密——它们作为我们亲密而隐蔽的精神被储藏在了可见之物中。它们不再是瞬时的、被动的,不再是事件之锤下的铁砧上的火光。我们需要这样做,一半源于我们的兴趣,一半可能出于一种转化它们的渴望,我们可以借由那些物之物性来肯定和赞美它们。但在这里我不想讨论那些更普遍的——我想越过那些物品中深沉的、令人感动的东西,那些物的怅惘与沉思:我想跳过一位女主人在她隐秘处佩戴的宝石上所积攒的微笑与泪眼——我想说的是另一些时常令我们感到更艰难的。那是我们几乎受到了各种物的不安的引诱——在我们尝试在它们的表面散布我们最纯真的温情之前,它们就已经处在那里,从一堆最介入我们生活的物之中凸显出来。当我们稍微靠近,它们中一些最冷漠的属性就会暴露出来,它们本质中的一部分同我们关系里的敌意就会朝天迸发。
在那个童年的午后,当我们无穷的创意枯竭了,忽然注意到餐桌上摆放着一个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一直以来被我们忽视的玩偶,一个漂亮的水果篮子,一个突然明亮地令人惊诧的金属餐盘。我们如何在之前没有注意过它们,而在它们上空,仿佛因为我们的这种疏忽而突然披露出一个空间,在那里我们失去了一些通常可以取悦于我们的东西:我们曾不断学习适应各种物件,将它们一律编织进我们的游戏中,而那个空间却将我们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开始独自漫游在那个簇新的世界,手抚过崭新的花朵,但我们并不快乐,因为我们失去了我们心的庇护。那个地方,朦胧得像一个幻影,我们只能略微有所领悟而已。当我们成长并逐渐习惯于这些雾霭中的火焰——只能在我们的凝视中孤独地平息下去——我们怎么不会因为这种流失而沮丧,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意识要求我们必须去揭露它,辨识这些几乎不可测度的变化。我们时常会感到,有一刻那些簇新的怎样在我们内部升起并闪亮着,它们作为一些脆弱的活动,如同春日上午的盈盈的河水……想要完整地保留它们是多么艰难啊——或者克服一种我们可以保留它们的意识是多么艰难。这种意识定义了一种情感与物性的关联:当我们感到那些物的某个最遥远的寂寞的存在中有一个我们可以轻轻地分担的东西。如同宇宙中一些星星在冷凝与热力的漩涡中缓慢地演变那样,我们的情感被它们引导着,在最隐秘的地方飞跃与沉沦,或许也会转化到另一种被加深的现实中去。
而哀痛又何尝于我们不是艰难的——那些对物性的依恋让我们弃绝了眼泪,在我们体内它仿佛一个懵懂的平面在倾斜……它不再朝向我们而是制造那些切近的庭院的夜晚向我们涌来的入口。难道我说错了吗——爱和离别不是从来就被等量地放置我们肩上,等待着在一个起风的夜,浸淫着雨的湖泊所隐没进的那片广袤将它们唤起。只有在它的面前,我们才始终感到被什么亲蔼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轻轻地托举着而抬过那些足以吞没我们的深渊。
谁坐在自己的心幕前不焦虑?熟悉的帷幕内是一个离别的场景。接着走上来一个舞者了:我们感到她仅仅在她部分的本质中显现,而这一部分则交织了仿佛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部分材质——它是如此交织进去的,以至于要费点力才能看出它是什么:一个傀儡。而我们宁愿要它——它是丰满的,我们宁愿容忍它的壳套、骨架和它那为了外表而生的脸。就如同我们轻易地发现一个被拖曳进我们童年时代的忧惧的、高烧之夜的玩偶上积攒起的那点灵魂:在毯子的热力下原封不动的那个自我的分身的纯粹的孤独铺垫起种种或悲惨或荒唐的、记录着我们侮辱性的时刻以自我安慰的游戏。以及那在我们成长的时候总是一再地,被回忆起的沉默的父亲们,和那经受住对视所致的苦涩和一扇午后的窗的敦促:他们无法言述的忧心在爱的广大的安定中喘息着,可在那些时候我们却背离了——因为在我们眼里他们脸上的空间转变成了太空,其中已经不再有他们。
然而如果我们不找到它们——那些愿意承受着我们一点焦心的渴望而献身的傀儡们,我们将怎样徘徊在我们布满生理性的可怕胜利的舞台:如同狗在它的第一声吠叫中获得鼓舞一般,它逐渐成为自己行动的戏仿,忘记了它曾为了一点什么具体的原因而吠叫。如果我们不找到它们——我们的哀恸不是只能从一处模糊的、湿淋淋的地方漫延出来,从中只有放纵而不再有担负。我们自己被抛上舞台——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场景像是嘲笑我们一般,我们越是抵抗它,渴望揭下那件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何时披在我们身上的累赘的戏服,我们就越是盲目地将自己选择为最高的目标,在角色扮演中不能自拔。我们很快凭借着在我们的演绎中那些被制造出来的激情,找到一个类似于生命之源的地方——而它是假性的果实,是一个个堆积起来的自我迷恋的内在性的重复。那里我们可以歌颂我们短暂而神秘的痛苦,它们像从摩西之岩一样古怪地喷射出来。
而在建造那为表现虚幻之物而布满可触摸事物的舞台的时候,我们凭借着那种我们能够与物性携带的庞然的沉默静静地对峙的天赋。在这一层含义上,我还想讨论一些物质对人们的更深的混淆的情景。
我们喜爱驾驶机甲的少年们。机甲是少年们的血肉,他们的骨骼,他们意识的延伸。是他们勇气的来源。它们把孩子们身上的那种内在的不确定性和虚弱磨灭了,它们公开地颂扬他们哪怕是晦暗不明的天性。即便他们还只是孩子,也没有任何其他心灵可以做到这一切。这副身体的全部的力量来自一种纯洁的信念般的东西。我们需要明确:大家伙们在外部世界大杀四方,其实它们表达的是多么理想主义的东西。它们只是一些被无限放大的封闭性。那个舱室的沉闷、压抑、时刻徘徊着关于生与死和尚不明朗的责任感的忧虑。那个舱室是一颗心。少年们必须全力地感受他们被放大的身体,而不是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被装甲包围的空间里。这里没有除了他们悲戚的成长中的身体之外的事物。他们需要建立和那副装甲身体共同的感知。建立一切有关疼痛、仇恨和冲锋的共同意识。巨大的铁皮鼓舞着他们,但他们在何种程度上、在一种怎样的意识里可以依靠它们呢——他们会了解到那些终究是他们自己的分身,这种力量强大却孤立无援,它们没有在任何外部空间满足任何他们的需要。
有些时候,那些大家伙们成为一种命运。但命运从来不会因为它们庞大而更清晰。在这里我们是否有讨论一种二重意识的必要?假设当他们负伤了,那个大家伙不听使唤了,他们会不会突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他们犹豫着、艰难地从驾驶舱里爬出来,惶恐于直接照射眼睛的阳光和弥漫着尘埃的空气并感觉到,他们落败了,和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分离了,变得不再完整。在彻底理解这种割裂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他们如何混同在一起:这副更大的身体从来就是为他们打造的,起初他们的相遇或许并不类似于那些梦境的缓和——那时他们的内心朝着另一处一点点释放——那些类似于在一处被压缩进童年的光芒中的家宅、浸淫在午后的静物上所体验到的东西。当我们自然地没入其中,感到一种沉醉、轻轻的迷失,一种难以言喻的附属感。那是我们被扭曲记忆对我们产生了影响,在那里更强调的是我们如何走失了——一种别样的东西代替了我们,比如一个天使,一个无形的、超越我们的事物暂时在我们的身体里还魂。
我们想要想象那些装甲,就必须先从对家宅的印象中抽身。但没有任何一种现代世界的舱室可以与其类比,家宅、或是一种在夜晚的被窝里的游戏,反而都比汽车的驾驶舱更接近于它们。少年与机甲有着惊人的同步性。我们很难在这种关系里看到一个对象,他们的混同并不依靠他们彼此面对——于是当他们不幸从中脱离出来,我们就担忧接下来发生的事。机甲反对自我崇拜,机甲从不站在舞台上。机甲是沉默的,它们的视野极度有限。它们本身作为一种命运性的沉重而强加给少年们,令他们因为这种分担而无暇他顾。因为它们那么高大,它们的所处的地方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或是被无限地忽视了。它们和驾驶员的神经连接着,或许少年们的脊椎处早已安装了一个循环液的接口。他们瘦弱的身体在逼塞的空间里挣扎、汗如雨下、承受着它们内在性的昏暗的痛苦——而他们并不能真的看见那些那作为巨大之物的自己。
我们担忧着少年与那个东西的最终会面——在他们几乎是要赴死的时刻。光芒穿过禁区的硝烟照射在他们脸上。他们失神地跌落到地面上,在他们身后,颓然地伫立着的仿佛是一片废墟。他们身体上仍有类似于幻肢的疼痛。他们很无助。或许他们是第一次,注意到世界如何抛弃了他们——然而却是在他们临死的时候?那些庞然大物不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曾一同是世界最后的希望,现在它们是属于世界的遗产。也就在这些时候,他们与他们的另一个身体对立了,他们才看见它们如何一直装载着他们,这些巨大的庇护者们、伙伴,这些早已成为他们一部分的,或者令他们成为一部分的——现在他们才得以看见了。我们知晓在凝聚了太多意识的物件上会发生的事——它们那惊诧的对人的美好的适应性,它们将共同经历的事件强化到了多么属灵的意义,以至于命运的全部不可叵测性在它们冷而坚定地投入的空间里盘桓。但如果它们始终不能在它们的适用性的状态里脱身——如同少年们始终缺少一种参考,他们作战的英姿同他们是疏远的,他们从未在更大的、更残酷的尺度上注视过自己,因此看不见那些闪烁在战场上的钢铁之躯如何被他们骄傲而热烈的操纵所无尽地超越了。他们在一体化的意志中昏眩,如同陷入高烧的梦境中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他们想必已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的结局,也许包括壮烈的牺牲,那时他们像一座座山那样陨落了——他们到死都是一同的。从这个意义上出发,他们需要更彻底地离开机甲才可能使它们重新获取一种物质性。
我们只能在我们的视野里哀伤于他们的命运——他们连那种意识都不能获得,那种器具在它们自身纯粹的、被静观的时刻里对人的忠诚,在他们那里仍是一团混淆了他们晦暗的血肉与心智的东西。于是他们面对着那个庞然大物而陷入沉默。在他们彻底失去希望之后,他们就等待着敌人来了解自己。这是何等悲伤啊,他们阴差阳错地逃出来了,却不得不接受被整个地抛弃的感觉。他们从未需要这个双重的自我,因为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去理解这个他们为世界所分担的身份——他们宁可只有一个身份,那是作为机械巨人的他们。他们比任何东西都大,他们向着怪物们冲锋。他们的愿望很单纯,他们的成长与感情即便在围困中也一样炽烈。以至于此前,不论他们处在了那些在讨论物质与人的关系的命题里多么稀有的时刻,他们仍然只面向着人世。我们意识到:那些看起来最冷漠的钢铁的巨物,它们的内部是完全由心灵搭建起的高塔。它们是伪装在人性里的金属,当它们还没有一个单独存在的灵魂时,它们是不需要被超越的。
在这些幻想和赛博世界的未来中,我们更热衷于讨论的也许是没那么绝望的东西。我们可以为机械义肢对人们的那些模棱两可的从属性而辩论;在一间博物馆里,几个半融化的塑料瓶模仿内脏一般扭曲在一起以呼吁环保意识。我们能很快分辨出那些能略微引起我们不适的东西——现代艺术充满了对于人的边界的侵犯。它们有的甚至因为具有一些挑衅的恶意而比不上我们对于机甲的单纯的喜爱。还有睡眠舱,一些液体的某种催眠效果,梦的液态。记忆的流动形式。我们从现代医疗的某种精准与悚惧中幻想了它们。我们还有复古的情怀——我们在一堆垃圾上建立杰出的生物学,创造纤维骨骼,对那些粘稠的东西情有独钟:菌落、组织液、血浆和粘连的结构。我们把生命放置在任何显然是物体的里面,在一些框架里面释放淡粉色、翕动着的浑浊的一滩东西,很难说那些是物质还是生命。我们早已想象了那些软体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分化的生物的某种危险的智能。在一些创造中我们刻意突出了裸露:比如某个身体部分的开裂,我们让粘膜无法遮住内在的某些突兀,让生命的暗潮涌动浮上表面。在这些转变当中——如果那些曾专注地渴求成为变形者的艺术家(他们早已远去)看到如今的光景,他们会不会惊诧于这种繁荣?但是我们该如何在我们的心里缓缓地、将这些担负起来:形式已经过剩了。它们无重地垒叠在一起,当我们的心灵刚刚有所指望的时候,它们就颤抖着攻破了我们,制造了一种膨胀。我们这些曾经一度多么容易在我们的周围诞生虚空的,突然进入了这种分裂不止的空间,波动的墙壁朝我们逼涌过来。
于是我们想要坐进去——或许还有一个密封的舱室是为我们准备的。就像在庭院里采摘花朵的无忧的珀耳塞福涅,突然看见了那个为她准备的冥王身旁的床笫一般。任谁都得要一个居所。而绝望其实是比较容易栖居的。如果我们认同虚无对我们的指引,我们便是奇异的受造物,开始在那些没有希望的地方安置我们的喜好。我们愿意再设想一下少年的故事:他倒在地上,等待着被杀死。就在这时一个它向他走来。它跪在他身边,用胳膊肘撑着地,仿佛在观察。那也许是它们的幼年体。少年感到了那种东西的迫近,它带来一种古怪的气氛,在他身上轻轻拂过一阵冷寂。它的皮肤是透光的灰蓝色,仿佛穿着一种镜面般的服装,少年在那衣服上看到天空的倒影。他从来没有用人类的眼睛凝视过它们——身子很长,胯骨很宽而肩膀很窄。眼睛又圆又亮,如同深潭一般。它其实很美,怪异而美丽。它在注意到少年还可以移动的时候立刻站了起来,蓝色镜面服装像盔甲一般覆盖住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对结晶的翅膀搭在脸的两侧。它疑惑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跳跃着飞走了。
这个一瞬间的印象,混合进少年的濒死的体验中。也就是在这样强烈的时刻,少年的情感抓住了一个逐渐凝聚起来物性的意识。那个美丽的生物里有能够解释一切的东西。他在这被遗落的世界里活了下来。有一天他成功再次启动了机甲却没有选择走出去。它成了他的房屋。人类灭绝之后,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入侵者改造了地球的生态。少年漫步在被植被覆盖的两座倾倒的、彼此支撑的楼宇间,他趟过映照着湛蓝天空的积水,仿佛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灰蓝色的大鸟再次出现在空中,穿过少年黑暗的情感扑闪飞过。我们看见它们,会说,仿佛有轻微的叹息声,细微到我们的耳朵都听不见。它们消逝着,在我们视线的边缘。它们令这个世界唯一从事的,就是消失掉。少年重新依靠着他的大家伙——这个他唯一带到新世纪来的东西。在没有装载与损耗的未来里,它身上找不到任何毁灭。如果有一天,少年突然渴望为天边一朵美丽的火焰而憔悴的时候,他就重新回到驾驶舱。当他们一起被灰蓝色的大鸟卷起的狂乱的风暴席卷的时候,我们定会被极度的、从未意识过的情感所淹没。我们很难说出那是什么,但我们知道少年已经获得了拯救。当我们抬眼观看的时候,站在这些美妙的群鸟的面前,我们几乎被震撼。
图图姐很担心你,想要拉琴给你听当我们反观阿尔图罗时就会发现,因为音乐已经穷尽了她,她拒绝了一切情感与物性的联系。我们在尝试理解她的时候感到难受。简单来说吧,那就是我们早已受够了情感。我们的内在性可以被歌颂——一直以来这几乎是我们一部分人的使命,但我们想要从那个对物之物性的绝对的冷寂意识为我们指引出的最宽广的轨道上来把它歌颂。这也是我们无法决定的事情,因为我们缺少天分,无法像阿尔图罗一样通过音乐作弊。而就如同部分作家忌讳音乐对情感过分的塑造而拒绝音乐,一些神经质的诗人们害怕精神分析会使他们无法做诗,我们始终可以以我们对待情感的某种癖好而尝试拒绝阿尔图罗。但作为一种加强了的音乐,我们无从听见,便不知道它会不会将我们引向别处。而如果在我们不被动摇的人性的储蓄当中,情感仍让我们跌入一种更深的、不可见的现实,我们就会想要知道阿尔图罗是否已经有能力去识别它:这关乎阿尔图罗是否一位天使。在我们消解于其中的太空里,我们艰难地凭借一些东西握住一点我们的味道,而天使们则轻松地收集那些属于她们、自她们流出的。因此除非我们有能力拒绝阿尔图罗——那么她便没有超越我们对情感一直以来的种种探索——否则阿尔图罗和她的音乐在我们的世界里是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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