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好吧,就讲这么一段。老房子的故事是讲不完的。
因担心卢家扯皮,出书时把卢家都改成了芦家。杯具!
1、 道光年间至同治三年
武昌白沙洲卢家跟汉阳三里坡伍家、汉口桥口油坊贺家一样,都是有些来头的。
首先从乌家巷说起。这个地名的形成有些奇怪,大凡有名的巷子,都是临近码头的,如汉口的王家巷靠河码头、汉阳的高家巷靠湖码头,武昌的曾家巷靠江码头。当时各色人等起坡上船出入街上,要穿过巷子,巷子的第一家姓氏往往就成了这条巷子的称谓。
白沙洲的乌家巷也是这么叫出来的,其实那家姓乌的仅仅是嘉鱼来卖网的一个穷鬼,在坡上住了一代人就绝门了。乌家巷最大的门户是卢家,却并冇叫卢家巷。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说不清白。
卢家还有一支——老大房人丁发旺,在陆家街。这条街的起名更是冤枉。那还是清朝扎辫子的时候,一个保正来给各家各户钉门牌,卢家的师爷见那牌子上写的是陆家街,指着保正的脸说,差矣,差矣,你读过书乎?此地乃卢家街也!保正说,是陆家街沙。
卢家师爷见小小保正愚顽不敏,就进望山门到县衙去游说,宁可出几两银子把这几十个门牌重做一遍,还卢氏本来面目。岂料那河南来的江夏县衙主簿姓陆,自称是陆文龙的十二代孙,绝不肯用梁山草寇卢俊义的姓氏做街名。官家历来大于商家。卢家出再多的钱这个地名也冇从门牌和户籍上改变过来,只有晓得底细的老百姓口头上称它卢家街。
这样,卢家在武昌府南城厢再有财气,也冇取得么名份,这是历代卢氏门宗最为遗憾的事。即使这样不能名正言顺,卢家的名望还被段家分去了不少,对白沙洲上的大户,人们一般以“段卢”称谓。其实卢家后来的殷实财力段家不能望其项背,但民间称谓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了,这也是冇得办法的事。
卢家与段家的过结暂且按下不表。且说这白沙洲,像汉口一样,也是“五百年前一沙洲,五百年后楼上楼”,整个就是长江在这里摆来摆去演绎出来的满洲繁荣,全然是这条孽龙摆落的金鳞银甲。诚如民间俗语所说,“金沙洲,白沙洲,鲇鱼套里金银窝。竹木行帮排成阵,巡司河上客船多。”
白沙洲和金沙洲像双胞胎,一落地就此消彼长,一个胖就一个瘦。据《江夏县志》、《武昌要览》等书介绍:金沙洲在城外额公桥西南,头枕江口,与白沙洲对,河水自中出江。浮桥在望山门外里河口,为金沙洲要路,明弘治五年知府昌政造舟为梁。洲北与入江口处,明时百货云集,商舟辏泊,兵燹后,渐移汉口。
乾隆时估船献盛,设油盐二埠,漕船回空亦泊此。乾隆三十五年,白沙洲为水所没。清嘉庆以后,金沙洲逐渐和武昌城并连了起来,人烟密集,街巷纵横,还有万佛寺诸胜。而白沙洲代替了金沙洲,竹木贸易甚盛,湖南人多侨居于此。
清光绪二十五年,湖广总督张之洞任上,白沙洲上冒出了一道武昌至金口的武金堤,洲子大部围在了堤内,而精华部分仍拦在堤外,那上下一溜长街,分段包括涂家巷正街、乌家巷正街、阮家巷正街、丁公庙上街和丁公庙下街。一直到民国初年这里竹木贸易还相当繁盛,屋宇鳞次栉比,并建有祁阳公所、明山善堂和“旅鄂湖南学堂”等。
祁阳公所就在乌家巷正街上,卢家老宅曾为湖南学堂校舍。
卢家祖籍并不是湖南而是江西。其祖上有史可查的是卢林、卢藩兄弟,他们是江西鄱阳湖边余干县木斛岭的农民。老二卢藩子孙是否藩盛不详,老大卢林则是命悬一线,只生有一个儿子叫修明。好在这修明长成后一口气连生富、贵、有、才四个儿子,叫卢林好不欢喜。卢林见家族独木成林,已显兴旺,遂斥资修谱定卢姓字派:
“光明从兴起,
忠孝永传芳,
英武家声振,
仁厚世泽长。”
时当道光年间闹长毛的年头,长房大富的两个儿子光宗、光先,因避战乱来到湖广制台大人驻节的武昌城谋生。他们的行李简单极了,跟现在的民工冇得么两样,却揣着祖父的叮嘱和那册黄裱纸的《卢氏宗谱》。兄弟俩是当纤夫溯江而上来到武昌的,他们一路上千辛万苦,绞股拉纤,折腾了两个多月。
卢氏兄弟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偌大的府城,面对的是一条陌生的河流。从武昌文昌门上的鲇鱼套起坡,有人就告诉两个江西老表这条混浊的河叫巡司河。由于口音不对,他俩一直以为它叫“寻尸河”,河上确见过漂着的死尸,看着心里发寒战。
他们进城就感到举目无亲,连江西老乡也蛮少碰到。湖南人倒是蛮多,五马六道的,好像并不把自己当异乡人。因为湖广湖广嘛,就专指湖北湖南,康熙分省后,武昌是湖北人的首府,也是湖南人的首府。就像如今河南人在北京受欺负时也说北京是你北京人的,北京也是俺河南人的北京。况且当朝的重臣湖南人曾国藩从中袒护,湖南人的腰杆子就显得格外硬足。
再说武昌汉阳的竹木生意,最早还是江西人开辟的。早年的黄州府盛出土布,多运往云贵苗家销售,以进行蜡染加工。江西人追随黄州帮进云贵卖布,强偷不走空路,行商不摆空手,就从苗区采购木材分级运送下来,逐渐在白沙洲和江那边的鹦鹉洲形成市场。但至卢氏兄弟到来的咸丰年间,白沙洲和鹦鹉洲早已是湖南人占尽风光,从洞庭湖上湘资沅澧顺水而下的竹木排生意红火,江西人基本上退隐无迹。
叫卢氏兄弟惊诧不已的是,听说湖南人还跟湖北人为鹦鹉洲打赢了一宗官司。他们在汉阳南门一带的滩地屡与江西帮汉帮起衅,打得鼻青脸肿,屡出人命。后来经县府臬台多级裁断,还奉由户部核定,上自朝关下至洗马沟永作湖南竹木码头。
道光元年经巡抚衙门勘明,此滩地共计四百四十九亩。我的天!怪不得人称鹦鹉洲是“小湖南”。江北的官司打赢了,冇得行市有比市,江南的湖南人自然以此为比照,杠到把白沙洲当作他们的地盘。再说湘军头目益阳人胡林翼、罗泽南的水师就驻扎在白沙洲、鲇鱼套,还能不胳臂往里掰吗?
两湖会馆的掌门人胡林堂(人称胡一爹),就是湖北巡抚胡林翼的本家兄弟。所以,卢氏兄弟初来乍到,看风使舵,对湖南人比对湖北人还谦恭,洲上的湖南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呀。
早先,兄弟俩在巡司河边魏码头搭棚子做江西人最拿手的蒸汤营生,打出请人书写的“吃肉不如喝汤”幌子,以配有中药的八卦汤、脚鱼汤、鸽子汤和野鸭汤等,跟武昌人顶爱的排骨煨藕汤、萝卜牛骨头汤唱对台戏。
老大在家掌垆蒸汤且当坐商,老二则挑担上街叫卖且做行商;有时换换汤头,老大也出去叫卖,图的是边做买卖边换到看看武昌城里城外的稀奇。那河街铺面的茶馆、那社稷坛边的说书摊,还有人在讲李自成攻打武昌城、左良玉焚烧金沙洲、张献忠把楚王朱华奎囚入竹篓沉江的前朝故事,卢光宗或卢光先有时就听忘了形,让哪个缺德的把瓦钵汤拎去了还不晓得信。
武昌城那时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说书的人说,太平天国跟大清朝打来打去,武昌城焉有不破之理?咸丰二年(1853年)一月十二日,太平天国长毛差点在武昌改朝换代了。他们架起三条浮桥攻下武昌,把文昌门炸开一个二十多丈的大口子,歼灭清军六千余人。天王洪秀全经汉阳禹功矶至武昌大堤口之间的江上浮桥打进湖北巡抚署,门首朱书“天朝门”,大堂朱书“天朝殿”。东王杨秀清进布政使司(藩)署;西王萧朝贵实际上已在湖南战死,但太平军秘不发丧,仍设西王府于湖广总督署;北王韦昌辉进按察使(臬)署;翼王石达开进学政道署;俨然把武昌当作天国国都。
过了两年,即一八五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太平军从城北塘角、城南鲇鱼套分别进攻武胜门和保安门。十八岁小将陈玉成以三百人在最厚实的忠孝门小敲小闹,以转移清军守城兵力;而另率二百精兵从宾阳门和中和门之间奋力攻城。陈玉成再夺武昌功劳卓著,被天王破格提升为殿左十八指挥,旋擢为殿右三十检点,故武昌府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雅号。
到秋天,曾国藩湘军三路并进围攻武昌。一路沿江从金口攻花园,炮轰太平军动用白沙洲木材造起的木城阵;一路攻下白沙洲、鲇鱼套营垒;还有一路猛攻东门外洪山。等燕王秦日纲来援时,武昌太平天国守军已作战略退却。
就是这年的冬天,卢氏兄弟以手中的积蓄在陆家街做了套大三间的房子。卢光宗在那边的偏刷开了个酒馆,娶了个湖南妹子。卢光先已二十三四了,该自立门户了。再说哥亲嫂不亲,他不再跟随兄嫂,而是自己做起“卖铛的”,当当当当地走街串巷摇铃卖广货。
他早出晚归,顶多只在哥嫂那边搭一餐伙,平时在外面吃了夜饭才回,睡前到那边打点热水洗脸洗脚。卢光宗劝了卢光先多次,让他就一起过,用度也节省,只不过是多加一双筷子。话说三遍是闲言,卢光宗晓得弟弟脾气犟,就随他的便,不带强勉,总要嘱咐他出门在外凡事要过细。
太平军卷土重来要攻打武昌的消息时有传闻,武昌城九个城门上经常贴些告示,悬赏捉人。每有告示贴出,糨糊冇干,就有人围拢来看。多数人是听告示:由那些识文断字又喜欢卖杠的人摇头晃脑地念出来。
卢光先也是扁担倒下来不晓得是个么字的粗人,有一次他拿着个萝卜边啃边走时,就看到文昌门有人围着在看告示。卢光先挑着担子挤不进去,就请教外围的一个人:请问你家那高头写的么字呀?那个人是个卖印色油的,说话像姨娘腔,有点欺备乡里人,故作高深地说,看你是江西老表我才告诉你,你过细听着:“湖北武昌府,有人吃萝卜。谁个吃萝卜,罚钱二百五!”卢光先一听,骇得把手里啃了一半的萝卜丢了。卖印色油的接着往下念,“谁个丢萝卜,罚钱二百五!”卢光先连忙弯腰去捡那萝卜,辫子都拖到了地上。卖印色油的还往下念,“谁个捡萝卜,罚钱二百五!”周围的人有的蒙(捂)着肚子笑,说不管么样这个人都是个二百五。
卢光先会到意思是卖印色油的在糟鄙他,脸红得就像刚从澡堂里出来的,气得牙巴骨打战。他放下担子要跟那厮拼命,口里骂道,你个屁鸡杂种,怎么这么歪?哪知卖印色油的是一帮人,刚从黄鹤楼下来的,把卢光先推来搡去,货郎担子被打得个稀巴烂。卢光先看着那伙人提篮远去,胸中气浪难平。
一个拎着鸟笼的旗人跟他说,还不赶快回去?你身为汉人不识汉字活该挨打呀。卢光先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道,这些卖印色油的真不是东西,都是些阉了鸡*****巴的太监,老子恨死你们了。
因为不认得字,卢光先吃过不少亏。武昌天道黑了就要关城门,按季节差别形成惯例,城门也要写个酉时关卯时开之类的安民告示。卢光先哪认得这些,有一次就被关在城里不能出去,在小朝街安徽会馆戏台下把自己跟货郎担系在一起歪了一夜。哥哥卢光宗急得到处找人,以为他过额公桥失足落水,淹死于“寻尸河”。
第二天看卢光先平安回来,湖南嫂子跟他压惊,炒了几个菜,硬是拉他过去喝了几盅酒。席间,卢光先说,有朝一日发了财,我硬是要把屋里堆满了书。我是大字不识,不能让我的子孙后代当睁眼瞎。卢光宗心想,我卖蒸汤你卖广货能混个饭吃就不错了,猴年马月能够发财?嫂子却是百般安慰,还心疼地流下眼泪。就是那一次让卢光先改变了对嫂子的看法,并动了想成个家有个女人照顾的念头。
转眼到了咸丰四年,太平军第三次攻打武昌。在鲇鱼套彭玉麟水师营中举火;在汉阳门击毙武昌知府多山;在小东门杀死湖北巡抚陶恩培。韦昌辉的弟弟韦俊鸦巢鸠占武昌城,经过大小上百次血战,坚守一年半之久终致不敌,洞开武昌城门,七路败走。
时至咸丰五年的冬天,卢光先因城里生意不好做,摇着货郎鼓到了上水的石嘴,就在回来的路上他被战事隔在了花园。城外“彪勇”、“胜勇”层层布防,水陆不通,江上城里都是炮声隆隆,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卢光先挑着担子躲进关帝庙里,又冷又饿地捱到半夜。忽然看见两条黑影进了庙门,他骇得冇敢作声,以为是关老爷显圣,要来惩罚他。
过了一下,他从那男人的呻吟和女人的安抚声里听出个大概,原来是一对太平军夫妇。男的受伤生命垂危,女的跟他相拥而泣,并要自杀为他殉节。卢光先在暗处看了十分同情,这时就走了拢去,告诉他们青菱湖荡子里面芦苇深得很,可以藏身进去躲过劫难。那男人吃力地说,小兄弟,我姓容,她姓韦,我们都是汉人,满鞑子肯定长不了。我不行了,看你小兄弟面善,是个好人,我把夫人托付给你,你千万不要让她寻了短路,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啊。说着,容将军拼出最后的气力从肩上取下一个带血的小包袱,交给了那韦夫人。
容将军断气以后,卢光先把寻死觅活的韦夫人从江边拉了回来,百般安慰直到她沉沉睡去。然后在庙里找到一把锄头,在庙后挖了一个坑将容将军埋了,一直忙到天亮。这时他才看清韦夫人的花容月貌,且是天足,料想她在太平军营里长大未曾裹脚。
庙里渐有人来,他们躲到芦苇丛去。北风呼啸,冷得难受,卢光先脱下衣服穿在韦夫人身上,自己冻得牙齿打磕。韦夫人自然是十分感动,问他,大人贵姓?卢光先答,免贵姓卢。又问,可有家室?再答,单身一人,靠卖小广货混口饭吃。韦夫人动情地说,卢大人,你姓卢我姓韦,我们正好在芦苇荡里相见,也算天意吧,让我们像芦苇一样根深蒂固一起活下去。并主动靠近卢光先,以体温相互取暖。
卢光先初近女色,自是激动,想了想说,这兵荒马乱的日子怎么活?韦夫人说,我是死后复生之人,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你择个日子把我娶回去吧。卢光先感动得要哭,他说,我穷得一无所有养不活你。韦夫人说,人穷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真诚,你立个誓对我永不变心。
卢光先满脸是泪,此生有你是老天爷赐我的福份,我卢某人决不负你,负你若负天。话已到此,韦夫人就递上那个包袱要他打开。卢光先一看,哎呀,里面金光亮霞竟是一大扎金叶子。
卢光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心情灿烂,他跟韦夫人在芦苇荡里拜了天地。结婚之初,他们还是跟哥嫂住在一起,冇另建新房。一则是怕露富泄了隐密,二则是不忍心破费那不义之财,金叶子可能是太平军的军饷呢。卢光先对哥嫂也只说韦夫人是认识多时的,还编故事说她娘家住在武胜门外上新河,因那块确实有个广西帮。
韦夫人平时话语不多,每天烧香敬神许愿。第二年,太平天国天京内讧的消息传来,督师江西的韦昌辉得洪秀全密诏,带兵回天京残杀杨秀清及其部众二万多人,后又被洪秀全处死。韦夫人得信后仰天长叹,泪眼双流,这时才告知卢光先,她是韦昌辉也是韦俊的堂妹。
卢家因避长毛之乱从江西到了湖北,最终却聚了个长毛婆娘做了老祖母,此乃天意。
同治三年,太平军最后一次攻打武昌时,屯兵中和门外长虹桥一带。卢光先和韦夫人前往劳军,送粮百石。当时三拱的长虹桥上人欢马叫,那糯米浆加石灰粘接的青石多有剥蚀空缺,桥不堪重负,看上去叫人提心吊胆。卢光先和韦夫人暗想功成之后把那些金叶子拿出来修桥补路。结果等待的却是太平军失败的消息。为这劳军之事,让其兄卢光宗好生不解,生怕惹得官府追究受株连,兄弟俩还吵过一架。伤心之余,卢光先不愿在陆家街住了,迁到更靠江边的乌家巷,购置房产,开始做起了竹木生意。
时值长毛之乱肃清,百废待兴。皇室大兴土木,武昌为湖广首府,用度也大,需要采办的官材和民材猛增,白沙洲市场的交易量加大。初出茅庐,小心谨慎的卢光先在湖南帮的垄断下求生存,还是小打小闹,摸着石头过河,无非是低买高卖,赚个差价,生意冇得几大个起色。生活相对于货郎叫卖时也差不多,依旧只能是养家糊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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