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叫做恍如隔世,最开始认为三个小时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太长,到最后却觉得太多恍如隔世的感触却不像是从这短短三个小时中感受到的,那是他们漫长漫长的一生。
段小楼一直以来是最照顾程蝶衣的,从他还是小豆子的时候,为他取暖,为他雪夜罚跪整晚,甚至不顾自己可能被打死的危险放小豆子逃出戏班,自己被打都未曾哭过,却带着哭腔让小豆子求班主轻打一点,为了让小豆子抓住成角的机会不惜用烟斗烫他,当他们一起成长到成名成角的时候,现实也开始向他们狠狠压来。
段小楼是最多情却也最无情的人,说他对小豆子有千般万般的好,却也会装做不懂蝶衣的情,处处伤了他的心;说他对菊仙有情,却又为了蝶衣打了他,最后也辜负了她;就算是他从小学到大的京剧,在他眼里也只是生存依赖的活计,到最后也全然抛弃了楚霸王的气节。
他的一生变化才是最大的,最开始他不屈服于袁四爷的权贵,不投降于日本人,有着自己的坚持,可到后来为救蝶衣四处求人,承认了自己的年少轻狂;为了不得罪人民群众,妥协了对京剧的曲解;到最后文革更是连尊严、爱情和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他总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他和蝶衣不一样,他从来都很清楚地活在现实,很清楚地依赖于现实,最后也妥协于现实对他的一切压迫。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而他从来都做不到的那四个字——从一而终。
菊仙如同她的名字,即便出自妓院,也依然遗世独立,她的聪慧和她的气质也不容任何人质疑。在那一个时代,她所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过一生太太平平的日子,所以她遇上救她脱离困境的段小楼,之后便抓住机会为自己赎身,并对段小楼说:“你若是嫌弃,大不了再跳一回楼。”若此前段小楼不过是喝回花酒,英雄救美一番,此时却也没有理由拒绝。
问从古至今有哪几个有如此胆色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后悔,最重要的是她也从来没有看低过自己,生于那个时代做一个妓女并不是她所情愿的,她为自己赎身也依然可以做到那么淡定,而没有丝毫动摇,哪怕老鸨子对她说:“窑姐永远是窑姐,这就是你的命。”她自己却从没有介意过这一点,她在意的只是段小楼在不在意。
很多时候正是因为自己看低了自己,别人才会轻视你,如果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爱自己又怎么能奢望别人呢?若想要得到就必须自己去争取,这正是菊仙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也是值得很多抱怨重男轻女的女性学习的一点。若想得到尊重就必须先要自强,而不是首先将自己归结于弱势群体。
她的聪慧也不仅仅只表现在这里,小楼被抓走,她知道只有蝶衣能救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蝶衣对小楼的情,所以她提出自己回花满楼,把师兄还给他;为从国民政府救出蝶衣,她仅用三言两语就能让袁四爷答应救人;她也深知段小楼跟着程蝶衣是一定会被各种牵累,所以她千方百计想断绝他们的来往,可到最后,她却还是阻止不了。段小楼这辈子只会唱戏,也未尝没有离不开蝶衣的意思,那毕竟是他从小看护照顾到大的师弟,又怎么好说断就断?
她知道她为了自己想过的太太平平的日子,做了很多伤害蝶衣的事,最过分的不过是把他的师兄从他身边一次又一次的抢走,可她也因此失去了她的孩子,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苦命。在蝶衣戒大烟时,蝶衣说:“娘,我冷,手都冻冰了。”她就努力用衣服把蝶衣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紧紧地抱住他给他取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那一刻温柔得仿佛要落泪,那是她所能给蝶衣的安慰。
可她再怎么聪明了一世,却还是敌不过老鸨子说的那句话:“这就是你的命。”
是命,是逃不过的命,也许也叫做女人的直觉,她说:“我怕!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外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
她说:“你不在那儿,你不在那儿。”
她说:”小楼,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直到一切的悲剧来临之际,小楼遭到批斗,她推搡着人群想要去救他,你看,总是这样,段小楼总是护着他的师弟,为了他的师弟反抗卫兵,四处奔波,而她总是拼命跑去救他,帮助他救师弟的那个,甚至连孩子都给弄没了。可是这次,段小楼却没有再护着他的师弟,他用着最狠毒的话控诉着蝶衣,不能这样的,蝶衣一直爱着你啊,不能这么去伤害他的,她拼命冲向前去从火堆中救出蝶衣送给段小楼的最重要的信物。而这时,被逼问的段小楼大声喊道:“不爱她,真的不爱,真的,我真的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限。我从此跟她划清界限!”
“我梦见我站在高楼上……,我想往下跳……,你不在那儿,你不在那儿。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你看,女人有时候傻得只要爱情,可有时候哪怕再聪明,这样小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段小楼最终还是妥协于现实,可她永远妥协不来。她这一生从没有看轻过自己,可怎么也敌不过看轻她的这个时代。她把宝剑还给了程蝶衣,她把师兄还给了程蝶衣,这都是命,这是她的命。
小豆子是一个非常倔强的孩子,他能因为被排挤说是窑子里的东西,就一声不吭得把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袍子烧掉。“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并非女子,这是他的坚持,哪怕被班主一遍一遍得打骂他也不悔改,甚至痛到想到自己被打死,想到不当戏子了,想到要逃出戏班不再回来了,到最后因逃出去被班主怎么往死里打也不讨饶,这就是他的倔强。
然而在戏班,他唯一的牵挂,唯一一个心心念念对他好的就是他的师兄段小楼了。尤其是在戏院看到霸王别姬的表演,他师兄以后会成为霸王,可如果他就这么逃了,霸王的虞姬不会是他,他也想和他的师兄一起在台上唱戏。
之后师傅为他们讲了《霸王别姬》里头最深的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要从一而终啊。要从一而终,他给了自己一个又一个耳光,就这样记了一辈子。
直到那坤来戏班选角,他似乎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师兄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反而下了狠手,用烟杆使劲烫他的嘴,“你还回来干嘛,我让你错,我让你错。”
所有一切或是最后的坚持和自我都在此刻统统被放弃,从这一刻起他的整个人生都发生了改变,也正是这一刻,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真正的戏子,必须要做到的就是成为角色。所思所想所感所悟都只能是角色所能拥有的。这一刻的他就是那个被师傅削去了头发的小尼姑。他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也正是踏向了被残害的第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成功演绎了虞姬,也是从此开始他一心把自己当成了虞姬。所以当师兄对他说“霸王要有这把剑,早把刘邦给宰了。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他说:“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虞姬再怎么演他也有一死。这句话几乎涵盖了他的一生。
程蝶衣,他演了一辈子的虞姬,早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他是虞姬也是程蝶衣,这两者于他而言却已没有区别。而他也一直心心念念送他的霸王那柄剑。不疯魔不成活,戏里戏外,他是真虞姬却跟了个假霸王。
他只当是师兄负了他,他说:“师哥,我要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唱唱一辈子戏,不行么?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他那么真切得想得到许下的从一而终,他的师哥却从没有想过答应他。他的师哥哪怕对他再好却也做不到和他一起疯魔。他讽刺着小楼和菊仙的爱情,却也在他们离去的时候说着“师哥,师哥,你别走。”,只是会走的不会停留。
待他终于找到他和师哥许下的那柄宝剑,他付出了那样的代价得到那柄宝剑,送给段小楼时却只得到一句:“好剑!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他心心念念着的诺言,早就已经被抛到脑后了,他的师哥根本已经不认识这柄剑了。这让他怎么能不心灰意冷,怎么能再唱这《霸王别姬》,仿佛是让他从梦境醒过来一样。
当他从日本人手中救出段小楼时,他的师哥却像是彻彻底底地抛弃了他一般,终于还是娶了菊仙,姬别霸王,这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开始吸大烟,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幻境来麻痹自己。
一直到他们无颜面对师傅,更甚师傅隔天长叹“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离世,他们才又重新一起唱起戏来。国民政府执政时期,因官兵闹事菊仙失去了她的孩子,蝶衣又被指控汉奸罪。菊仙千方百计让段小楼立下字据再不和他唱戏,他是虞姬,虞姬该为霸王而死,再不能唱戏,他也再没有盼头,哪怕段小楼和袁四爷一心想救他出来,他也宁愿把自己推入火坑,“你们杀了我吧”,他早已疯魔。
再往后他又把剑再一次送给了师哥,若是只在戏台上,他依然是霸王的虞姬,他们还是在一起唱戏,唱到了新中国解放,唱到了袁世卿倒台,世事都变了,他们又怎能一直安宁下去,一切不过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他知道他的虞姬被换了角的时候,已经说不清他的师哥是第几次伤他了。师哥说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可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当霸王的虞姬,终于有一天,原来连他唯一的陪伴也会被夺走。他还是疯魔,还是坚持着从一而终,他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戏服,可他还是把自己当成虞姬,霸王又是多么狠心。
而他的霸王,对他最好的师哥,就算再怎么伤他的心,也依然爱护他的师哥,有一天却屈服于这个现实,被逼着用最狠毒的话语攻击他,伤害他。有一日,你所坚信的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信念轰然倒下,这个你曾经以为最不可磨灭的信仰其实只是伪装的废墟。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他坚持的从一而终,渴望的都变成虚假,“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也跪下来求饶了!那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报应! ”
他疯狂,他大笑,他崩溃得不堪一击,可他也说得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自己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他们怎么也逃脱不了他们的命。疯掉了,全都疯掉了,这个世界。
影片最后,又回到了开头,十一年后他们再次一起唱《霸王别姬》,唱着唱着却莫名唱起了初学戏时的《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已经太久远太久远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演了一辈子的虞姬,也当了一辈子的虞姬,一场梦做太久,早已忘记自己究竟是周庄还是蝴蝶了,可若是再想起来,至此也已经足够了。
段小楼此生对程蝶衣再好却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竟连袁世卿也不如,袁世卿能知他是入境了,提醒他那是真剑,而段小楼却不知这是出境之时,徒留他倒下后的两声痛呼。
我从未想过能有一部影片能带给我这么大的震撼,也再没有人能比过哥哥张国荣更完美演绎蝶衣这个角色了。就像之前所说的,真正的戏子,必须要做到的就是成为角色。所思所想所感所悟都只能是角色所能拥有的。所以程蝶衣入戏了,张国荣入戏了,我也入戏了,三个小时我和他们一起经历一个世纪之久,恍惚间我也变成了程蝶衣。他的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大抵再没有影片能撼动这部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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