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后,阳光充斥着院落。
叶素云在铲菜圃里的杂草,“吧嗒,吧嗒……”一声声闷响固执地响起,她咬着嘴唇一下下地挥舞着锄头,任汗水顺着两颊流淌也不去擦。
此刻的叶素云,心里憋屈着呢。
这几天,她在家里可以说是孤立无援的。蔡子兴对她不冷不热,婆婆张盼孙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不仅如此,她还天天出去求神拜佛,讨回所谓的灵药(就是艾草和着香灰碾成的脏东西),逼着叶素云吃下去,一顿都不落。
不过,这倒不是最令她心烦的。婆婆的求孙心切她也懂,自己又何尝不想生个儿子呢?现在困扰着她的是蔡子兴对她莫名的冷淡。
自从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就没好好地跟她讲过一句话。时常一个人坐着,呆看着一处,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仿佛老僧入定。问他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屁。他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同她有所交集,就连两人偶然间对视一下,他都会立刻把目光转向别处。
这算什么?叶素云愤愤地想,就连仇人都不见得如此。她真怀疑丈夫的心跟着弃婴一起丢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同她生活。
还有一件让她难以启齿的事,她没人可倾诉,又憋得难受:蔡子兴不肯和她行房事。
她已经极其露骨地暗示过他了,甚至可以说是明示了,可他就是装聋作哑,说什么今天累了,被子一盖蒙头就睡。留下她扯着脱到一半的衣服,再脱也不是,穿上也不是,活像个蜕茧的蛾卡在了半道上,狼狈尴尬,又羞又恼,委委屈屈啜泣到半夜。
几株倔草狡猾地紧挨着菜生长,叶素云蹲下来用手一根根拔出,翻动泥土搜除顽固的草根。
看到菜畦终于齐整了,叶素云舒了一口气,坐下来时心绪稳定了许多。
也许该跟蔡子兴好好谈谈了,她想。可这种事怎么开口呢?要在平时,她会去告诉叶素芬,她与妹妹总是无话不说的。
可现在不行。
前两天叶素芬怒气冲冲来找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问她是不是把女婴丢了。
“哪会?是病死的。月里的病,来得又猛,就没留住。”
叶素云低着头支吾着。
“你别想骗我。姐,我还不知道你?可你想要儿子也不能断送女儿的命啊,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叶素芬苦口婆心地劝着钻牛角尖的姐姐。
“行啊,有报应就来吧,反正我养着个女儿日子也不好过。”
叶素云的委屈全爆发出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生个闺女有多少人看不起我?尤其是那老太婆,待我跟仇人似的。你就不想想我的不容易。”
叶素芬看着埋头哭泣的姐姐,瘦削的肩膀在风中可怜地颤抖着。
别家的女人生了孩子都圆圆胖胖,美美满满,可她这可怜的姐姐,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张盼孙不原谅她生了个女儿,连她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作践得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叶素芬用手拍抚着姐姐的背,温声道:
“我知道你的难,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得跟着党的指令走。党说要实行计划生育,那是为了大家好,我们不能只顾着小家。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岂不到处都是没爹妈的女娃娃,不人道啊!”
“你就知道为难我,别家扔孩子你咋不管管?哼!老实说,谁把它真的当回事。你现在教训我没人道,敢情是你命好,第一胎生的是儿子,要不是,我就不信你还顾什么人道。”
叶素云一把揩去脸上的泪,狠狠地瞪着叶素芬。
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突然很无耻地想揭她的痛处。
“哼。”
叶素云冷笑着,
“你第一胎就难产伤了里子,好在是个儿子,要是个女儿,现在又不能再生了,看你还能这样高高在上地教训我。”
“你太过分了,素云。”
叶素芬气得满脸通红,怒视着姐姐清泪纵横的脸,终究不忍心再说出更狠的话去刺她的心。于是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两姐妹间就这样横生了芥蒂。
其实那天吵完没多久,叶素云就消气了。不过她实在拉不下脸去向素芬道歉。再说这种夫妻之事上的问题,外人总不好插手。
不管怎样,叶素云决定今晚要跟蔡子兴好好谈谈了,她要弄明白蔡子兴到底在抗拒什么。她就不相信了,一个精壮的农汉子,血气方刚的,能不想着性事?她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他饥渴得像头饿狼似的,大白天的都要扯她进屋快活一番。现在才过了几年啊,就性欲全无了?像个老头似的夜夜喊累,难不成……
叶素云猛地想起近来常看到蔡子兴和女学生秀秀在苦楝树下偷偷摸摸地说过好几次话,一说就是大半天。回来时脸红得吓人,神情极不自然,问他什么都不肯说。
这老实巴交的蔡子兴,难不成也……
“该死。”
叶素云狠狠地啐了一口。
火一般的目光烧在邻家院子里纳鞋底的秀秀身上。
第四章
蔡子兴坐在田埂上抽着烟。
收割后的田野袒露着厚实的胸膛,显得愈加空荡开阔,让风无阻无挡地从这头吹到那头。蒲公英轻盈地飘散在风中,完美地模拟着风的形状。风带着泥土的气息,吹拂着蔡子兴蓬草般杂乱的头发。那种原生态的泥土味仿佛钻进他的毛孔,注入他的肌体,安抚着他孤独的心。也只有真实亲切的土地,才让他烦躁的心绪得以平复。
这几天,妻子叶素云总向他献殷勤,用长者的口吻循循善诱,开导他房事对夫妻生活有多重要。到了晚上,还特意衣不蔽体地在他眼前晃悠。他自然明白妻子想要什么,只是对她的用心,莫名地反感起来。
从前他知道母亲在生育问题上对妻子过于刻薄,总觉得愧对了妻子。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妻子的性情竟开始向母亲靠拢。尤其是丢弃女婴时,她的冷漠简直与重男轻女的老母亲如出一辙,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待骨肉的感情。
他痛心地在妻子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女人共有的疯狂:以生儿子为光荣,为己任,为价值所在的疯狂。这种疯狂让母性变异,母爱也有了性别界限。男人在疯狂的女人面前是如此渺小,仿佛回归了母系社会,女人的生育光荣是不容男人指手画脚的。
蔡子兴感到心乱如麻,悲哀与无助交织成缠人的绳索,勒着他的心。
为什么?蔡子兴的内心在呼喊着。
为什么他看得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既然他改变不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看明白?麻木的男人们还在洼谷里麻木地幸福着,他却站在高地上孤独地痛苦着。生活啊,你为什么给了我这个时代的良心却不给我改变时代的能力?你为什么如此残忍地置我于力不从心的悲剧中?
蔡子兴仰面躺在土地上,任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无声地滴在土地上,无声地渗进泥土里,把无人理解的苦楚无声地传递给土地。
夕阳残照田野,暖色的霞光温情地充盈了整片土地,治愈着土地上伤心的人儿,蔡子兴感到一丝心安。
黑夜将近,村子里响起了女人呼唤家畜的声音。
蔡子兴知道他该回去了。
他起身,沿着田埂向家走去。
他看到别家喝饱了水的牛,正晃荡着松垮的肚皮走在前面。他觉得自己就像牲畜一样,归家是一种没有感情的本能。
离家不远了,蔡子兴看到那棵栽在坡上的苦楝树,树下站着一个人,有着白杨树一样亭立的身影。
是秀秀。
蔡子兴走过去,在他走到秀秀身后时,秀秀也转了过来。
“你上次说,你给你女儿起的名字叫楝子?”
秀秀问。
“是的,我喜欢苦楝,喜欢它艰苦却顽强。”
蔡子兴说。
“但是她的人生不该像苦楝这样苦。”
秀秀回头看着在秋风中凋零的苦楝树,
“不,她比苦楝还要苦。树毕竟还能叶落归根,可她生来便没了根,在陌生的世界无依无靠地漂泊,到老死也无根可寻。”
蔡子兴呆呆地听着,苦涩又一次像浪潮般涌来。
他又想起那张晶莹的睡颜,那样纯净美好的生命,因为他的遗弃,变成了一生飘零的无根的飞絮。
“对不起,对不起……”
蔡子兴哽咽着,
“我对自己说送走她是为了让她以后能获得幸福,可我也知道这只是安定良心的假词……我,我终究是个罪人……”
蔡子兴跪倒在苦楝树下,深深地埋着头。
“蔡子兴。”
秀秀看着这个强壮的男人正卑微地跪在地上,宽阔的肩膀无力地耷拉着,不禁有一丝心酸,
“你真是个又可气又可怜的男人。”
秀秀轻轻地拍拍他的肩,扶他站起来。
“秀秀,你能不能告诉我。”
蔡子兴真诚地请求着,
“为什么女人变得如此疯狂?在男人都可以接受女儿的时候,为什么她们还要如此顽固?”
“为什么?你该问男人对女人做了什么。”
秀秀直视着蔡子兴,冷冷地说:
“男人给女人套上道德枷锁,让她们相信生子为荣。男人的自私改变了女人的观念,甚至改造了母性。女人为生子变得疯狂,只是女人捍卫生育荣誉的本能。这种女性的悲剧,始作俑者是谁?还用我来回答你吗?”
蔡子兴一时间感到无地自容了,羞愧让他全身的血液都直往脸上冲。
好在夜色已黑,秀秀看不到他的窘迫。
但他打心底感谢秀秀这一番话,这个读过书的女孩有着过人的见识,她的振聋发聩的言语每每把他从愚昧的噩梦中惊醒。他觉得这种新知对他来说是一种灵魂的洗礼,让他不堕入世俗的深渊。
秀秀,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蔡子兴忍不住抬起头细细地端详着她:白净的额头,秀气的柳叶眉,美丽的脸颊透着青春健康的红晕。那双眼睛尤其迷人,灵动闪烁,仿佛一汪清泉。
蔡子兴不禁想到妻子叶素云,她也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只是少了一份灵动,多了一份庸俗。老实说,妻子也是美丽的,只是她美在表面,美得肤浅,像是一块花团锦簇的布,美得俗气。而秀秀却是另一种美,一种由内而外释放的美,不沾庸脂俗粉却依旧光彩照人。她的眼中闪动着睿智,笑容中散发着自信,教育赋予了她出众的气质和先进的思想,这种知性的美丽是叶素云望尘莫及的……
我这是在瞎想些什么呢?蔡子兴猛地回过神来,自己怎么会拿秀秀和妻子作比较呢?叶素云始终是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根本不理解自己,哪怕她不像秀秀一样聪慧明理,哪怕他很渴望有一个像秀秀那样的妻子……
秀秀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半天不说话,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甘心就这样叫他心安了。进退都不是,干脆抬脚走开了,留下蔡子兴独自在树下呆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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