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遗孤

作者: 穿沙之右 | 来源:发表于2019-01-24 03:11 被阅读21次

    1
    周五下午,雅木迟川来接芈矜子的时候,东京松茉女子高等学校外照旧聚集了一群不住私语的人。无非是说芈矜子来自单亲家庭,而雅木迟川作为‘东京轮渡’的继承人未免对她宠爱过甚。
    “……听说他们很早就认识了……”
    “她妈妈用八年时间从平社员升到‘东京轮渡’的部长,虽说很能干,可是按理说也没法介绍女儿认识社长吧……”
    ……
    芈矜子照例装听不见,和每个人友好道别,走向候在车边的雅木迟川。
    行到元赤坂一丁目时,雅木迟川突然提议到黑川温泉过周末。
    “九州岛是不是有些远……”中心考试在即,芈矜子虽然有信心,但目标毕竟是东京大学,她还是想抓紧一切时间复习。然而一瞥见迟川的表情,她微蹙的眉头立即舒展,微笑道:“不过也好,本州早就去遍了,到黑川放松一下也很有趣呢。”
    迟川露出笑容,“机票已经订好了,今晚出发。”芈矜子笑着点了点头,额前整齐的刘海微微颤动,显得静美而乖巧。在路口等红灯时,迟川的手抚到她脑后长发上,猛然将她的身体拉近自己:“需要回家准备一下吗?还是……”
    手机突然响起,迟川松开了手。芈矜子低下头,在校服裙边越攥越紧的右手蓦地松开,暗暗松了口气。
    迟川挂断电话后说:“抱歉,公司出了点事,我现在需要过去……”
    “没什么,我可以自己搭车回……”
    “看来你还是准备回家。”迟川突然倾到她面前,感觉到她的不安,低低道了歉,坐回身子,重新发动汽车,“不会耽搁太久,在那里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去。”

    2
    芈矜子站在市中心那幢被阳光青睐的大厦里。堂皇的大厅中央,是世界海域和各式船舶构成的壮阔海运模型。她注视着一个在地理课上学到并被母亲有心回避的地方:中国上海。
    “再漂亮下去还得了?”她的回忆被不知何时靠近的身体打断。那只手甫一触到她脸颊,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叫嚣。
    修长的手指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细腻,脸色也褪去白皙,只有唇角的笑容依旧,带着嘲弄:“好久不见,芈小姐。”
    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你想做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笑着将她左颊的长发拨到耳后,猛一反臂,勒住了她的脖颈。
    当枪支抵到芈矜子太阳穴上时,热闹的大厅霎时鸦雀无声。
    那人拖着她退往身后的房间,从容的痞气里透出嘲讽:“告诉你们社长,江南派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让他按原定的数目把钱送来!”
    芈矜子被摔进椅子,绳索一圈圈绕上身体。她面无表情,似乎连对方刻意加重的力度都感觉不到。
    那人站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抬到最高处:“真的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愧疚?”
    她眼神有一瞬间的松动,却很快恢复冷漠:“你认错人了。”
    “我倒真希望认错了……”听不出怨怒的平静语调,手背上却青筋暴起,无所顾忌地将力度传递到手下娇嫩的皮肤上,笑容锐利而残忍,“和雅木迟川已经很亲密了吧?……可惜啊,雅木家是出了名的歧视中国血统。不过你当初选中他,不就是看中他是雅木家的继承人?……你既然对他那么上心,我们就看看,他对你到底如何!”陡然松开手,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挑着一抹嘲弄看她。
    一脱离他手指的禁锢,芈矜子就低下头去。指尖在真皮椅背上刺下深深的月牙形指印,死死咬住下唇。
    最后一道光线从窗口抽走,那人突然在黑暗里笑起来:“花了那么多心思,原来你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
    “你很高兴?”她抬起头,看似平平的语调里突兀着尖锐,“他不来救我,你难道能完成任务?你称为‘父亲’的那个男人难道会放过你?”
    “我的命没什么价值。”他起身开灯,“不过,说不定我可以放了你呢?”灯亮的刹那,他转过身,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眼神犹疑:“你想要我怎么做?”
    那样的谨慎和戒备刺痛了他,他突然冷了眼眸,又慢慢笑起来,向她弯下腰:“求我。”
    眼眸剧烈一颤,她难以相信地张大了眼。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需要她去求;而今,他也要她求。
    耻辱,怨愤,无奈,可笑,凄然相继在她脸上转过,化作一句话:“我求你放了我。”眼梢染上和他一样的嘲弄。
    他审视那张脸良久,随手拨开:“毫无诚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绳子在她身上留下越来越清晰的痕迹。他背对着她,在窗前和电话那端的人争辩。用韩语,她完全听不懂;却不愿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江南派的手段,她知道一点点;今夜,无论迟川来还是不来,她能看着这个人的时间,都已经开始倒数。
    想到迟川,她才意识到,他们怕是已经错过了今晚的飞机。

    3
    芈矜子焦急地等在椅子上,目光紧紧盯着闭合的那扇门。半个小时前,迟川提着一只黑色皮箱和那人一道进去。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她能看见房间外来回踱步的重重人影。
    那扇门终于打开。迟川双手半举,被那人用枪抵在身后。她的目光追随着迟川,心头的紧张无法被他双眼里的温柔安抚。为她忽略的那道目光,终于在即将走出房门时被她觉察。
    她突然向那个人喊出一句她一出口就开始后悔的话,声音发颤:“你不能离开他吗?”
    那人的眼眸蓦地一亮,又迅速隐没,唇角勾起,仅留给她一个带着嘲弄的笑容。
    芈矜子的绳索刚一解开,就挣开旁人的手追出去。带伤的身子踉跄到门口,只来得及看车子离开,转瞬消失到视野之外。
    她固执地守在大厦台阶上,望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没有人劝得走这个向来和顺的女孩。
    雅木迟川是在凌晨四点被释放的。芈矜子扑进他怀里的那个拥抱是他们认识以来她最奢侈的回礼。长久以来,他们都躲着雅木家诸家长的视线。但那个黎明,她终于倾泻出全部的担心、慰藉、委屈、喜悦……在他怀中一直哭晕过去。
    迟川重新安排了工作,在她养伤期间一直陪在身侧。接她出院那天,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那天,让襄浔离开谁——之前认识他吗?”
    她眼中慌乱一闪,口中已平和地将早就想好的话说出来:“那天之前,我没有见过他。只是看他不像穷凶极恶的人,就和他多聊了几句。其实是想消解他的防备,找机会逃走……”
    迟川笑了一下,注视着前方的路况:“那样英俊的脸,的确不像罪犯,但他的性格却没有那么好。你竟然能让他讲自己的事,倒让我刮目相看。”
    “其实也没有多少,”她的声音低下去,“只是开成中学的一些事。”
    “他确实在开成中学待过一段时间——唯一的非日裔学生。”感觉到这淡漠语调下隐微的轻蔑,她垂下了眼。迟川并未察觉:“但他很快就退学了。不过,你怎么会对一所男子高中感兴趣?因为它是东大录取率最高的中学吗?”
    “不是的,”她的声音更小了,头也埋得更低,“因为,你也曾在那所学校啊……”
    车子猛然刹住。她绸缎似的长发从背后冲到身前,密密地遮住了侧脸。他拨开长发,目光抚过这张温丽面孔,柔声道:“和我去黑川,好吗?”她轻轻点了点头,柔滑的发丝在他掌心微微颤动。

    4
    到达福冈机场时天色已晚,他们打算在博多区住一夜,第二天再去黑川。明香园的客房有些紧张,他们一个住到了南苑,一个在北苑。
    那天晚上和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天黑得厉害,风特别狂。
    窗户突然打开,冷风灌进来,芈矜子忙关掉吹风机,拨弄着未干的头发去关窗。当她展开双臂去够两边的窗环时,一条黑影突然蹿上来,直直撞进她眼睛里,清晰得让她的心脏都承受不了。那只手一搭上她左肩,她全身警铃大作。
    襄浔启齿而笑,不减丝毫嘲弄:“真巧。该不是,追着我来的吧?”
    她终于找回理智,还没有开口斥责,他突然栽到她肩头。沉重的身体从窗外将她压到地板上,粗沉的呼吸喷在皙净颈侧,扰乱一怀新浴后的幽香。
    她缓缓从他背上抬起手。明亮灯光下,十指的鲜血触目惊心。
    “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她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恐惧和愤怒。每一次碰到他,都是骇人的意外,都能让她操练已久的镇定瞬间沦丧。
    这个此刻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人,竟然笑起来,断断续续的句子喷到她颈下:“不是……劝我离开吗?我现在……就准备去……”
    “他们在追你?”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真正的恐惧从心底里升起,比刚才浓烈百倍。恼恨地将他从身上推开,气喘吁吁地瞪着面前没心没肺笑着的人。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草草为他处理了伤口,费力地把他扶到床上,强行将一瓶瓶昂贵的化妆品倾倒他脸上、身上,涂抹完全后,立刻着手处理血迹,同时注意门外的动静。
    杂沓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时,她额头渗着汗珠,发丝粘在脸边,正擦拭地板上最后一处血渍。不满的抱怨越来越多,突然响起一声粗暴的辱骂,房客们都噤了声。她的房门很快被敲响,门上的震颤由客厅传到浴室,似乎水珠都跟着颤抖。她快速穿好衣服,将头发拨乱,最后审视了一下房间,确信毫无破绽后,才打开了房门。
    那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粗暴地推开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大剌剌往里走。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乱发后的眼神却冷静锐利,跟着那群弄脏了地板的脚印往里走。
    所有能打开的门都被他们打开,连拳头大小的首饰匣也没有幸免;但没有他们要找的人。这群人纵情取笑着床上那个丑绝人寰的男人,吵吵嚷嚷地走出门。一锁好门,她就滑坐到地板上。等她有力气走进卧室时,襄浔正用纸巾擦脸上最后一块乌迹。
    重新包扎伤口的时候,他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
    “旅游。”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下用力拉扯绷带,不顾他皱起的眉头,似乎是报复他当日绑在她身上的绳索。
    “和雅木迟川?”
    她垂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是。”收起医药箱,就要从他身边走开。
    襄浔握住她手腕,一直到她的眼睛不情愿地看过去,才嘲弄地笑道:“如果知道了你是中国人,你猜他会怎么做?”
    芈矜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回过神来甩开他的手:“要靠这个吃我一辈子吗?”
    襄浔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可不止这一件事——你忘了他那个在欧洲留学的妹妹?叫雅木优子是吧?”
    芈矜子狠狠瞪着他,胸脯剧烈起伏。但最终,还是向他妥协:“你想要多少?我们一次算清!”
    他靠在床头,勾了勾手指。她低下身,谨慎地向他靠近。他突然抬起右臂,勾过她脖颈,强硬地将她压到床上,吻上去。
    她在挣扎中打翻了医药箱,摸到一把剪刀,刚举到半空,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迟川的声音。趁襄浔迟疑的当儿,她使劲挣开了他。
    在玄关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她打开房门。
    “我听说这边出了混乱,发生了什么?”迟川的目光细致地在她身上检索,有意往房中进时,她不着痕迹地关上了门。
    “是几个无赖,好像在找人……也搜了我的房间……”她抓着迟川的手臂,“我现在不想进这个房间,我们出去好吗?”
    近午夜的博多并没有多少可供消遣的地方,他们最后去了电影院。似乎选了部年度烂片,找不到一处亮点,剧场也没有第三人。
    雅木池川吻了她几乎半部电影。
    在那相同的窒息里,襄浔的面孔逐渐清晰,又不知何时消失,只剩了她在起雾的海上,飘摇无依。剧场的灯突然亮起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迟川背上抓得很紧。
    迟川扣着她的肩,将微潮的发丝理顺,木樨香淡淡浮在鼻间。“优子前几天还托我问你……”这个名字让她禁不住一抖。他当她害羞,不由轻笑:“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什、什么?”她被唤回神,因羞愧脸上浮起一层淡红。
    迟川爱那温顺下的羞怯,故意靠近她:“订婚啊,她一直等你回信呢。”
    她震惊地抬起头,感到那双眼睛里的灼烈和期待,又立刻低下头去,脸上红得像火,火一样滚烫。
    “要我做主吗?”温润的气息贴着发丝濡在耳边,将耳垂那点羞红熬到深处。
    她轻轻点了下头。很轻很轻,生怕触怒了什么。
    似乎在繁花盛期,她就遥遥看到了遍地残红无人来葬——命运哪,这是个比雅木迟川更难取悦和蛊惑的男人。

    5
    芈矜子返回房间,襄浔已不知去向。室内一片狼藉,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洗劫。她立刻去查看物品,现金果然都不见了。
    她将手包摔出去,重重坐到了沙发上。一点点弯下腰去,伏到了膝盖上。
    他故意的。他在报复她!
    双手在两臂收紧,双肩微微耸动。襄浔,这是最后一次因你哭泣。
    似乎过了很久,沉睡的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老式吊灯被穿堂风吹得东摇西摆,迟川靠在走廊墙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对面墙壁上晃动,周身笼罩着她从未见过的颓然。看到她出来,他说:“出去走走吧。”
    没有笑,也没有来牵她的手。
    他的脚步有些轻浮,走得踉踉跄跄。她追上去扶他,被他礼貌而坚决地推开了。
    她愣在原地。指间,留着浓浓酒气。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年中最冷时节的院子里,地下白茫茫的。昨夜下了霜,将冰青色的月亮冻在了天边,迟迟没有落下去;也将她在午夜场电影后听到的承诺,冻死在了前方那人凉薄的唇间。
    她跟着他登上博多港塔。太阳从海湾的雾里冉冉升起。
    “公司决定将你母亲派往上海,主管中国区的事务。”迟川终于开口,宿醉腐蚀了嗓音的温雅,压抑出低沉,“这是‘东京轮渡’首次在中国开展业务,公司非常重视。所以……让人事部调查了她的档案。”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向父亲透露了缔姻的意图;但这一点,已经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他注视着芈矜子,接着说:“不只是她进入公司后提交的那些,还包括——她进入公司前所有的经历。”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嘴相当严;但过往,并不会因此被修改。
    芈矜子望着海面,侧脸的线条平静而流畅。只是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握,努力抑制全身的颤抖。
    他完全转过身,看着她的侧脸:“告诉我,遇见我之前的十年,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向来温顺、有问必答的女孩,第一次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
    但他没有逼她。他已经知道所有的答案。包括他必须做出的决定。
    他向塔下走去。
    “雅木迟川!”她追到楼梯口。
    她叫过他 “雅木先生”,“雅木哥哥 ” , “迟川 ”;却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
    雅木迟川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不管这些,抓着栏杆向下喊:“你到底……”却突然止了声音。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她慢慢走回原来的位置,久久站立。
    从她站的地方,往东北886公里,是东京;往西南900公里,是上海。

    6
    十八年前,芈矜子挺着肚子的母亲就是从上海张华浜码头出发,经过面前的这片海域,在东京港竹枝码头抱着襁褓中的她下船的。
    他们住在一片非日裔人员聚居的贫民区,到处灰蒙蒙的,笼罩着失去阳光眷顾的冷漠。这里的人干着世界上所有没有未来的职业。他们的命运,比自己的居所更加破碎。
    唯一的例外,是被这里所有人讥讽的她的母亲。
    母亲沉静冷漠,没有朋友,白天比男人更卖力地工作,晚上读书到深夜。那段时间,母亲的眼睛总是肿着,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她的母亲,曾经拿到中国高考历史上含金量最高时代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因未婚夫为继承海外遗产不告而别、亲友们冷嘲热讽,而决绝撕毁通知书,离家出走。母亲不甘心远渡重洋后沦落风尘,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发誓要衣锦还乡。
    芈矜子从小被母亲严格督促,禁止她与周围的孩子玩耍。从幼儿园起,她每天放学后就被锁在屋子里,背诵那些不理解也没有兴趣的东西。
    这一切在浅池小学二年级时被打破。
    她在那一天被打劫。
    打劫她的人叫——襄浔。
    她当着他的面就敢把钱偷偷藏进墙缝的行为引起了襄浔的兴趣。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窄巷两旁残缺不全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他拿刀子的手撑在墙上,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刀尖的反光。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细密的睫毛。
    “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眼,再配上这张脸,谁吃得消?” 他在她脸边抚了一下,眼中露出轻微的笑意,随意地把从她手里夺来的钱收进口袋,吊儿郎当地走了。
    那晚,她刚跨进贫民区,先是闻到一阵诱人的肉香,接着就看到几十个从未见过的人在空地上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嚷大叫。他们旁边摆着从烧烤铺 “借”来的烤炉,肉店“上供”的食材,杂货店“贡献”的酒品,还有一群不知从哪里邀来的浓妆女人……
    芈矜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来自韩国首尔的江南派,正式进入日本的第一夜。
    她一眼就望见了襄浔。再没见过染得这么正的金发,都有些刺眼。他也看到了她。走过来,随手把一只烧鸡塞到她手里,唇间噙了一抹笑,嘲弄地看着她,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几天都没有洗掉那股烤肉味。
    在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后,他们莫名建立起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每次放学后,他将被锁在屋里的她从窗口接下去,在新宿区的风俗店外寻找目标。她楚楚可怜地把一个个猥琐男子骗进巷子,他从墙头跳下来勒索,接着她飞奔到巷口把风,最后他们平分财物。虽然冒的风险大不一样,襄浔却从来都和她均分成果。
    他们从无败绩的合作结束于母亲的跟踪。
    知晓了一切的母亲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只是让她在窗口站了一天。
    透过那扇被铁锈、油漆斑驳得不再明净的玻璃 ,她将整个贫民区阴暗、无望的一天尽收眼底。这里的天不是蓝的,云不是白的,连鸟都不会鸣叫。只有粗俗卑贱,像野草一样疯长,将这片污浊的灰色隔绝在东京繁华之外。
    母亲和她一起望向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英俊少年:“如果爱上这里,你将永远走不出这里。”粗糙的手指抚在她后颈,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现实的冰冷。
    从此,他对她吹的口哨,他伸向她脸颊的手指,他在她窗口所做的邀请,她通通摇头拒绝。渐渐地,狭路相逢的时候,他会靠到墙上,给她让路,看着她笑,含着唇边的那抹嘲弄,却再也不会叫她的名字。

    7
    十岁那年,芈矜子的母亲进入“东京轮渡”公司,她们终于搬离了这片区域。搬家那天,襄浔在学校。他的那个韩国养父似乎越来越看重他,竟然把他送进了东京最富盛名的贵族学校——“男子御三家”之一的开成中学。
    如果没有发生后面那件事,他们的关系大概就会像那天的微雨,结束得安静而纯洁。
    芈矜子在报纸上读到“东京轮渡”公司的一次大型活动报道,敏锐地在一张合照中发现,董事长的幼女就是她放学路过的那所贵族小学的学生。她也在那张报纸上看到了那位重誉加身的年轻继承人。他有一张对女子来说都过于精致的面孔,但清朗气质和雅贵风范,却使一切和谐而迷人。
    那个计划像是突然被扔进她脑中,又像是十年耳濡目染凝结出的精华。
    她在周五下午到开成中学去找襄浔,请他在旁边的料理店吃饭。透过清亮的玻璃,她望着照片上那个粉色洋装的同龄女孩,从高级轿车里跑出来,跳进身形修长的少年怀中。
    “那是雅木迟川,我的同学——需要介绍吗?”他唇角勾起嘲弄,“虽然追求者甚多,他也许并不介意增加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她不好意思地收回眼,脸上微红。抿了一口可尔必思,说:“我的目标是那个小女孩,雅木优子。”
    在芈矜子讲述计划的整个过程中,襄浔都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刚刚才认识她,又好像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只是被自己故意忽略了。他没有立即答复,只是一杯杯喝酒。原以为进入开成中学是人生的机遇,没想到又是养父计划的一部分;既然注定要离开,也许他可以帮她一把。
    他在芈矜子神经紧张到极点的时候笑了:“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
    他扯了扯唇角,又喝下一杯酒:“钱。”
    “成交。”
    周三下午放学的时候,雅木优子在跑向保姆的短短距离中,被一个戴口罩的男子抓住。就在匕首将要刺入惊恐的优子体内时,路过的芈矜子冲过来,撞倒了优子,被匕首刺中。男子拔出匕首逃跑……
    此案引起巨大关注。但没人看清行凶者的面容。雅木家的悬赏公告在各大媒体播报了三年,却一无所获。
    芈矜子成了雅木家的恩人,优子的密友,雅木夫妇喜爱的女孩。积年累月地相处下来,她和雅木迟川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而在那所有高贵奢华的日子里,她柔婉的笑容下都灼烧着剧烈的不安。
    襄浔是在悬赏公告撤销后第三个月,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用口哨叫住她的。她仰望墙头的那个人,像在仰望毕生的恐惧。他跳到地上,依然痞痞笑着,目光却冰冷。她默默交出身上所有的财物,看着他扬长而去。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她原本想从灰暗脱身,却被一桩交易永远捆绑。
    她近乎自虐地等待他在某一天把自己的底细暴露,也许那时她可以从凌迟的痛烈里得到解脱。但没想到暴露这一切的,是那个最早教会她隐藏身份的母亲。
    博多距黑川一步之遥,她和迟川却没能走到终点。

    8
    芈矜子直接从博多去了北京。在五个月的高强度学习后,以日语通过了清华的自主招生考试。这个曾经被她蓄意回避、唯恐被辨识出与自己的联系的国家,此时却给了她最厚实的安全感。当她骑着单车在北京城里闲逛的时候,不用担心谁会跳出来纠缠她的过去。
    但她错了。如果她命当背运,喝口水也能呛到。
    “小姐,请问你要点什么?” 流利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儿口音。
    她在抬眼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放下玻璃杯大咳起来。
    襄浔将纸巾递过去,胳膊搭上她身后的椅背,弯下腰:“人生何处不相逢哪,芈小姐。” 透着悠悠嘲弄。
    芈矜子猛的推开他,夺路而逃。他扔下菜单,从还没有进门的客人手里抢下一辆共享单车,朝她追去。两人绕了大半个京城,在夕阳下的正阳门外停了下来。
    他把在路上顺手买来的罐装啤酒扔过去。她原本不想接,但见瓶子砸过来,习惯性地就接住了。
    等呼吸顺畅下来,她突然反应过来:她根本不需要怕他了。她十八年在那个国度积累的一切,都已经坍塌了。
    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你肯从那里回来,我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但他竟然没有幸灾乐祸,倒出乎她意外。
    一箱酒喝到最后一瓶,她拍着他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断了你的财路……真是抱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他深鞠躬。腰背弓到90度后还没有意识地继续弯下去,最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十指紧抓在他背后,含混不清地用还不太纯熟的普通话,一句句说“对不起”。如此努力地想把每个音发准,却被绵长的呜咽一一吞噬。
    中元料峭,十字街头,他怀中捂了一夜悲戚。
    他们默契地不提往事。
    她开始频繁光顾他工作的那家餐馆,饶有兴致地听他用京腔求着大厨传艺。他自称去过很多地方,吃过无数美食,理所当然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厨子。她被迫做了试吃员,常常被坑得七窍生烟,恶毒地下定论:“你根本就没有做饭的天赋!”他少有地不加反驳,只是看着她笑。

    9
    2017年的元旦,母亲打来电话。她现在已经熟悉各式腔调的普通话,乍一听这隔海漂来的语言竟然有些陌生。
    母亲告诉她,任命通知已经下发,自己一周后就会到上海任职。
    “我也没有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荣幸……”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据说是社长竭力争取的……”
    她低下头。
    “社长不久要到上海视察,也许会经过北京……”
    她扶在上臂的右手猝然收紧,五指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抓进肉里。
    “还在怪我吗?”
    沉默。
    “过年会回家的吧?”
    仍然沉默。
    “矜子,回答妈妈一声吧……”
    “……”
    她蹲到地上,捂在眼上的手指迅速被泪水淹没。
    襄浔过来的时候,就见她抱膝在水木清华荷塘边的坐石上。他盛了一碗面端过去,和她隔了一段距离坐下。两人目不斜视,全望着面前残败的荷塘。光秃秃的柳条在他们背后的天空飘来荡去。
    “去过上海吗?”
    “没有啊。”
    “过年会放假吗?”
    “应该吧。”
    “到时候,陪我去上海吧。”
    停了一会儿,芈矜才听到他的回答:“好啊。”
    夕阳冷得很快,她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襄浔的手轻轻抚到她背上,在没有知觉的羽绒服上徘徊。突然,像下了一个决心,一把揽上她的腰,同时挪了一步,紧紧贴住她的身体。
    最后几缕阳光在湖面拼命挣扎,企图摆脱注定消亡的命运。
    襄浔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她低头道:“面太辣了。”
    “矜子。”
    她看向他。
    “首尔有一家海鲜面馆,味道非常好。”
    她不由笑了:“所以呢?”
    他也笑了:“过完年,我带你去吧。”
    她靠到他胸口,轻轻说:
    “好啊。”
    很轻很轻,轻得让她想起雅木迟川在上一个冬天给她的承诺。

    10
    元旦后不久,学校有一场对日交流会,芈矜子是其中一名翻译。看到日方代表团时,她完全愣住了。雅木迟川略一颔首,目光几乎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她羞红了脸,慌忙回以一礼。
    就像重演她在雅木府上和他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她负责雅木迟川衣食住行各方面的沟通。他用不着说一句话,各样喜好和习惯,她了如指掌。没有了这些问题,她和他之间的对话更加稀少。
    交流会结束的下午,他提出去长城。这本已不属于她的职责,却仍然陪他去了。很早之前,他曾计划带她来长城,她当时既期待又不安;现在,曾经查找的资料都在这真实的城池上失去了意义。如果她也能像那位举着喇叭的导游一样高声讲解,会不会增加她和他最后这场对话的字数?
    “博多港塔上,”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口,语气在来自西伯利亚的朔风里飘忽不定,“你想问我什么?”
    她的眼睛慢慢抬起,张到最大,又弯起来,睫毛轻轻颤动:“我不记得了。”
    他深深看着她。
    左手千年古壁,右手万里峰峦,前方五洲游客,背后三都竞胜;独独近在咫尺的她,揽不进此生风景。
    在一片澄蓝晴光里,雅木迟川向她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她望着那身影,依然像开成中学的初见那样吸引她的目光。她在塔上想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可那简直是一句废话。
    他保下她母亲的职位,他从紧张的行程里抽出一周参加他厌恶的这类会议;他不和她说话,不和她对视,却在她低头的每个瞬间深深凝视她的面容:他的身份所允许他做的,他已做到了极致。

    11
    日本代表团走后,芈矜子终于得空来找襄浔。他却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未在这里出现过。老板说:“这小子交好运了!听说韩国的什么亲戚死了,他忙着娶那家的女儿继承遗产呢!”
    她失神地走了半条街,突然对着满目霓虹笑起来。母亲输给了一个继承人的身份,她却连着输了两次。
    上海以阴沉的冷雨做了见面礼。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亲戚。除夕的饭桌上,七大姑八大姨对着她好一通夸奖,争着抢着给她介绍对象。她说不急。她们就问她是不是看不起中国人。她无奈地笑,说不是。为避开纠缠,装作看电视。
    央视正播新闻。那四个字冰封了满屋的人声鼎沸和空调下的如春之暖:首尔血案。
    母亲突然惊叫一声:“矜子,怎么哭了?”
    “太辣了。”她深深垂下头去。
    大年初四,她接到警局的电话。心神不宁地安抚了家人后,她连夜赶到北京东城区。警察交给她一只盒子,里面原封不动地放着襄浔那几年从她那里“勒索”的现金,和一本茶色Traveler’s notebook。笔记本上记着各种文字,有几个单句孤零零地躺在大片的留白中:
    “……我不缺钱,也不想和她吵。只是嫉妒她飞得那么高,想拽她回来……
    “……原来嫉妒的不是她,是牵她手的那个男人……
    “……我当然知道陪她去上海的意思……但是矜子,对不起了……”
    其中夹着两张去首尔的机票,旁边写:“退不掉了,可惜”。
    “到底……怎么……了?”哽咽让她的中文发音异常怪异,好像擦着骨架剔肉般揪心。
    警察向那张黑白遗像行礼后,才缓缓道:“他是个好孩子。”
    她一下子哭出来。

    12
    飞往首尔的飞机上,警局里的一切好像还在眼前晃动:
    “……他父亲是蒙古人,母亲是道地的北京姑娘,所以他从小就在中蒙两国出入。8岁的时候,父母相继病逝,他被表叔接去了韩国。12岁上遇到帮派火拼,表叔被流弹击中,没几天就去世了。他被两帮中江南派的头目看中,收作养子。过了两年,江南派被当局打击,他养父就带着一帮人去了日本。但一直不安生,周边几个国家都有他们的人犯案。从2016年上半年开始,中日韩蒙四国就展开了联合追捕行动,称‘中亚飓风’。今年初,任务陷入僵局,我们急需一个了解江南派又精通四国语言的人做卧底,经多方查询找到了他……”
    “我想见他。”
    长时间的沉默。“对方用的是炸弹,所以……尸骨无存……”
    芈矜子扶着桌子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却一下子滑到地上。脊骨狠狠撞到椅子尖上,把一辈子的疼都钻出来了。
    东亚四个国家,一千二百三十八万平方公里土地,竟无一处容他葬身!
    她昂着头大哭: “为什么要说是去做继承人?”
    “一般卧底离开前,警方都会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但继承人,是他的提议……”
    他真懂她,知道她会为此恨他;她也差点儿就准备恨一辈子。

    从机场出来,芈矜子手里捏着一张机票,顺着背面手写的海鲜面馆地址找过去。
    那一天是情人节。江南区的空气里飘散着巧克力的味道。
    人们嬉笑着从她身边经过,一群,又一群。她停下脚步。人来人往,只有她知道,一个金发少年,曾从这街头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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