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扑在地上,把天地压缩得很小了。蝉鸣和一些其他的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都显得喑哑无力。
英和孙子在井边忙碌着。他们躲在浓厚的树荫下,也不很热。偶尔再来一阵风,就满凉快了。英捞起盆里一件湿成团的蓝绒布衫,细细地抖匀开,摊到搓衣板上,一寸一寸地搓了起来。
这件蓝布衫,是六子十九岁那年买的吧?要么就是十八岁时候赶春集买的!英的思绪禁不住就顺着血脉,爬到手中的衣服上去。那布衫的蓝的染料早已褪净,泛白且起毛了。英很仔细地揉洗着它,然后把它展开提在空中巴巴地看。六子穿上它很板正,不论是下地干活还是烧火造饭,都显得他精神极了。那时候郭家的那个丫头还总缠着他……
“奶奶,你怎么哭?”小孙子稚嫩的嗓音响了起来。
英扯起衣角抹了抹眼睛,看向孙子。孙子长得很好,白白净净的小子,右边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小肉桩,以后准有福气。他正趴在课本上,睁着两只黑亮亮的眼,打量着自己。
“奶奶没事儿,就是想人了。”英笑了一笑,小孙子很讨喜。
“你那么大的人还会想妈妈吗?”
“是呀,等以后你长大了,还是会想妈。”
“奶奶,我作业写不完。老师布置的好多好多。”珂儿说着说着哭腔就上来了。
“扎实,眼怕手不怕呀,我们来比赛,看你先写完,还是我先洗完。”
珂儿带着泪花,又满脸笑了起来:“肯定是我先写完,写完了你得给我包兔子包。”
英看着珂儿笑得天真,心里也慢慢开朗起来。她把手里的蓝布衫挂了起来,继续去洗其他的衣服。
二月初六的那天夜里,一家子吃完饭后六子还是没有回来。外面天已经黑透,看看挂钟,八点半了。老二和老三要出去找他,老二见过和他一起鬼混的张老三。英说,六子最近常常夜不归宿,逮到以后得架回来训他一顿。弟兄俩穿上鞋就出去了。
英心里像是吊着一块石头,迷迷糊糊眯了过去,感觉身子悬在半空里。半夜村里的狗突然疯了一样吠叫起来,英立马睁大眼睛起身。不一会儿,楼门被敲响了。孩子他爹披好衣服起来开了门,进来一群警察。他们凶巴巴的,拿个什么证件在眼前一晃,就径直向屋里走去。
一家人都被吵醒了,英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还是那个黑黝黝的高个儿警察过来问:你们是曲六的家属吧?一家子呆若木鸡。警察又说南村河岸死了个人,六子有很大的嫌疑,正在全力搜捕,希望家属能积极配合。
英的脑袋里响了个炸雷,身子开始发抖,嘴唇嗫嚅着就要哭了出来。老伴和警察在说些什么,她都听不清了。只能看着被泪花闪成碎片的矿灯灯光,在那里迷幻地转,诡异又令人窒息。
珂儿很乖,很快就写好了作业,英又赞了一句“扎实”。她已经六十岁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几十年活下来,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一家几口子人的平安。至于起家挣钱、出人头地,都不值得一提。所以她盼着这个小孙子扎扎实实地长大,就像夯实地基那样,一步一步。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从小窗中射进来的光照着浮尘,平和安宁。英试着喊了孩子们,只有小闺女在院里喂鸡。她压低了声音说二哥三哥一夜没回来,爹和大哥四哥五哥一起出去找人了。
窗外的鸡鸣鸟叫还是依旧,英觉得屋子里显得昏暗了。她走到屋外来,透过山墙角,望着屋后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很想再看一看六子。
家里六个孩子,各个老实本分,只有这个老六是个摔不烂,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同时,也得到了特别的关爱——家里人人都让着他,他惹过不少祸,也挨过不少打。可是越打他,好像就越疼他。
珂儿十分乖巧,完全不像缺爹少妈的孩子。英总不敢仔细打量他,深怕从他脸上看出太多的伤感。饶是如此躲避,只要一看到他,可怜心痛的滋味儿就又会涌上心来。他们的眉宇这样相像,究竟也不知是可怜孩子还是痛惜他爹。
这天简直度日如年。英不及入夜就卧到床上了,密闭的房间和紧裹着的被褥会让人不那么焦虑。在茫茫黑暗中,英的脑中酝酿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思考使时间凝滞,不知过了好久,楼门传来了轻微的响声。英立刻激动起来,六子!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门开了,英又满心冰凉,警察?
“那小崽子凭什么抢我的兔子包子,还骂我野孩子!”珂儿一声吼完就定定看着英,怒气将他的小脸憋的通红。英看着那双眼睛,坚定和倔强压制着胆怯,它们一直在对她进行拷问,英不得不移开眼睛。
“那你也不能打他,更别说用石头砸他,会给人…给人砸坏的。”英说不出那种无情的话。珂儿大一点以后就没再问过父母的事,可他越是不提,英就越是担心。
直到窗边传来熟悉的六子的呼唤声,英才弹起身,紧紧握住六子的手,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不住地颤抖。六子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跪倒地上大哭不止。英也开始哭,母子两个搂着,置身于无比的悲伤中。
六子边哭边悄声说,可恨那张老三要他帮忙出气,结果对方带着刀子来的……
英止住了哭泣,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一样,从床下拖出一个纸包。六子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摇头。她心中火气,扬起手重重打了六子一个耳光,在寂静的夜里,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很久。
英的手掌火辣辣的疼,她看着伏在地上颤抖的六子,忽然又哭出声来。英抛下药瓶,缓缓伸出手覆在六子掌印上,轻轻摩挲。良久,英决然起身,打包一些衣食,然后看着六子的消瘦的身影,在东拐西窜中隐藏于黑暗了。
珂儿长得好快,面目跟他爹一模一样。现在他考上了县里的好高中,也知道孝顺家里,常常给英带双袜子买包麦片。十里八乡都夸赞他是个顶好的青年,听在英的耳里,乐在英的心里。
英常在心里盘算,风言风语珂儿听得也八九不离十了,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了。
听老二说六子跑到了新疆,活是活下来了。可往后一段日子里,他一听到警笛就会坐立不安,生怕是来捉拿他的。天天这样,精神也搞坏了。六子本就是个老实人,他哪里受的了呢?终于,在两个多月的折磨后,六子自己去了。匆匆一别,再见时已成了一抔灰。纵是想过无数次,面对这死黑的棺木,英也哭得死去活来。
清明这天,珂儿打好厚厚一叠纸钱,跟着英往后山上去了。英跟坟说道了很久,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珂儿在一旁静静逗着火纸,那火纸燃得很旺,红彤彤一片火光,将他烤的很暖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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