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三十四章
最终确诊之前,母亲已有了心里准备。复查的结果只是无情地揭穿了她身边人的一丝侥幸心理罢了。
和之前一样,母亲平静地接受了复查的结果,反而安慰着已泣不成声的我。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面对自己人生的重大变故,她把内心的波涛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只是看着车窗外那连绵的绿色长时间的发呆。回到家里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该吃午饭的时间才平静地走出房间。李霞姐已经做好了饭菜,母亲笑着说她没事,吃饭人多她再去加个菜,一边咳嗽一边又到炉子上去炒菜了。
父亲和哥哥问我复诊情况,我把医生的原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手术治疗的机会也没有了吗?”哥哥急迫地问我。
“医生说,病情已扩散,手术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我一边回答,一边痛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母亲明确地拒绝了手术化疗,用专横的语气说谁要让她去动手术,她立马就去死。她又态度和蔼地对我说:“你不要分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病情恶化后,母亲已经不能再到塑料花工厂干活了。她待在家里,用虚弱的身体尽量把家里照顾的妥妥当当。她让父亲、哥哥、李霞姐都到修理铺去干活,不要他们在家陪她,只是留下了土豆在身边。
我坐在拥挤闷热的教室里,机械地做着一套又一套试题,下课后总是望着黑板上的倒计时发呆。那段时间班主任老师密切关注着班上每个人的动态,学习上和心理上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张越,你最近状态不对啊!”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说最近几次考试我犯了很多幼稚的错误,这不像是以前细心的我。“还有,我发现你眼神有点木,咋回事?”
“没事……可能没休息好吧!”我胡乱找个借口,匆匆避开了老师的询问,不想家里的事让外人知道。
晚上,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一会想着决定命运的高考,一会想着决定母亲命运的癌症,在悔恨、焦虑和绝望中,感觉整个人被分裂了。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沙漏,里面装满了细细的、雪白的沙子,从中间的细孔不停地往下流,我看着沙漏里的沙子快流完了,惊恐地把沙漏转过来,里面的沙子又多了起来。过了一会,我看到沙子又快流完了,我又着急慌忙地把沙漏翻转过来。慌乱中,我把沙漏打翻在地,沙子撒了一地,身上也沾满了沙子,我拼命地拍打身体,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些沙子。我猛地醒来,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想象……
人生却是一只不能翻转的沙漏,母亲的生命在瓶中一点点流逝,到最后那流失的速度已开始让人惊慌。最终确诊后,她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从刚开始的咳嗽,很快转变成大口大口的喘气,晚上的呼吸变的不规则且很虚弱。
母亲也明白,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倒计时阶段。她开始利用每一个恰当的时机,向我和哥哥嘱咐着重要的事情。“李霞这姑娘不错,人聪明也能吃苦,还和你合得来。你要好好珍惜,以后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母亲放心不下张超的终身大事。“放心吧,妈!你好好养病,这个儿媳妇还等着你给改口费呢!”张超明明想安慰母亲,自己却在哭。
母亲又对我说,学习上的事她们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让我放心,上大学的钱她早就攒够了。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沙漏,在不停的翻转中有一种撕裂的痛。
一天,趁着学校放假的时候,母亲提出了一个请求。“张越,你今天有空吧?我想你陪我出去走一走。”母亲慢慢地问我,那一天显得很有精神。
母亲想去的地方是卧龙湾边上的军工厂小镇,就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参加三线建设,和一大批工人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工业伊甸园。
那是夏日里晴朗的一天,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湛蓝,阳光毫无顾忌地直射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真实。我搀扶着母亲,走在小镇上的街道上,土豆跟在我们后面到处乱串,看到路上的西瓜皮、香蕉皮总要冲过去嗅嗅闻闻。母亲显得很高兴,一会指着这里给我讲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怎么被拆掉了。一会又指着那里说:“你看……那个大门,还是30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
那是军工厂的正大门,和那个年代很多学校的大门一样,红色的砖墙上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两根又高又粗的水泥柱子连接着推拉式的铁大门,一侧的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上面写着军工厂的番号。看门的大爷,穿着白色的圆领汗衫,摇着手中的蒲扇,津津有味地听着丝丝拉拉的广播新闻。
“这个工厂就是我们一手建起来的,造大飞机的!”母亲自豪的说着,站在门口望向里面,冰冷的铁大门把我们和里面的神秘世界隔开好远。
黄昏时分,工厂准时下班了。一批批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作服的人三三两两地开始往外走,有的肩上斜挎一个包,走的急匆匆的;有的推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走着,与旁边的人开心地聊着什么;有的女工手里还拿着买菜的帆布袋,走出厂门到旁边的小商小贩摊子上买些蔬菜瓜果,估计是在为一家人的晚饭做准备……小镇笼罩在温暖的夕阳里,安静的让人沉醉。
这里是国家造大飞机地方,厂子里的人都是“三线建设”时期从天南地北的地方迁徙到这里的。与周围山村里的人不同,他们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吃的是公家的“轻巧饭”。厂子建好几十年了,很多人已经扎根生活下来,身上还留有淡淡的知识分子的气息。后来,也有一些人或通过各种关系,或把握难得的机遇,又离开了这里,回到了熟悉的大城市里。
母亲羡慕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年轻的自己和那没有把握住的难得机遇。这里是她梦想的伊甸园,曾经也如同这火热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一样真实。
“不管什么时候,有知识、有文化就是安身立命最好的保障!”母亲沉重地对我说着,我走在边上默不吭声。
母亲那天兴致很高,看到镇上有一家照相馆正在营业,提议我们去照张合影。“就是你哥和你爸没来!不管了……我们先照一张,留个纪念,以后有机会一家人再补上!”母亲高兴地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她的左手边,土豆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也跑过来凑热闹。
“来来来,土豆也一起来,差点忘了还有这只老狗呢!”母亲高兴地说着。照相馆里全是虚假的背景,我们背后是天安门的大幅背景,我们三个就像坐在天安门前的广场上一样真实。
咔嚓、咔嚓……相机快门按下的声音和刺眼的闪光灯吓得土豆又飞快地跑开了,嘴里还发出几声“旺……旺旺”的叫声。
从军工小镇返回后,母亲给父亲交代了一些事情,很快就卧床不起了。每天晚上,我隔得好远都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揪心的咳嗽声。那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剑,把我想象中的沙漏刺穿,里面的沙子堵也堵不住,很快就一粒不剩了。
白天,我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上的倒计时出神,脑海中总能听到沙漏倾倒的声音。一直到老师或同学打断我的想象,我才能勉强回到现实中。可是,很快又无法控制地把眼神移到了黑板的左上角位置。
母亲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是在卧龙湾的山村里度过的,她努力地从山村来到县城,最后又不得不回到这里,只带回从塑料花工厂收集到的几束花,就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那些塑料花除了没有花草的芳香,其他方面丝毫不输给真实的鲜花。花朵色泽艳丽、娇嫩欲滴,就像刚从花圃里摘下来一样真实。
哥哥说,母亲清醒的时候总是不要让我回去看她,说备考要紧。迷糊的时候,她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一天下午,空气闷热的让人难受,天上的乌云黑压压的就像在头顶一样,眼瞅着一场暴雨就要宣泄出来。张超骑着摩托车到学校里找到我,说让我请假回去一趟,母亲快不行了。
我坐在摩托车后面,张超骑得很快,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摩托车穿过县城的街道、飞驰在宽阔的国道,又拐过村大队的三岔路口,翻过最后的那道山梁,村庄如往日一样浮现在眼前。
刚走到院子里的那颗大槐树下,我看到土豆从里屋窜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鲜艳的塑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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