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里的布娃娃已经脱销一段时间了。
如果有人走进镇里唯一的玩具店,推开厚重的木头门,迎接他的既不会有叮铛的迎门声,亦不会有玩具店老板热情的招呼。那间玩具店的内里的墙刷着灰色的漆,墙皮略有脱落,房间并无装饰摆设,仅在临门口的地方放着张柜台,旁边的椅上摊着一位半梦半醒的老板。
在布娃娃到货的时候,总有不少人匆匆摸进店里,那老板只是略抬一抬下巴,往店的角落一努嘴,顾客们便急忙捡起码在角落的一个布娃娃,往桌上扔下钱,不一会就推门从玩具店里跑出来了。
没有人知道玩具店的老板是什么时候来到镇上的,甚至没有人看清过他的长相。
老板总是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袍子,像只睡着的蝙蝠悬在他的柜台边上。
今时今日,因为布娃娃脱销,店里暂时没有了生意,他会出来在镇上游荡,就算是最艳阳高照的日头下亦是迈着零碎的半醉的步子,身旁恰似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雾霾。
镇上的大多数人都照顾过他的生意,但当老板在街上踱步,人们总是慌乱地撇开头,目光从低垂着的眼皮下面溜出来,偷偷地扫过他。
“他一定是个邪恶的男人,”镇上最繁华的街上卖烤饼的大婶总说,“吸血鬼水蛭一样的男人,我们家老头子的钱都是被他骗走了,仅仅是个布娃娃,你见过那样高价格的却又破破烂烂的布娃娃么?”
大婶的脸上带着抱怨,但也藏着笑意,因为她觉得她们家的老头子除了经常去买布娃娃这个缺点以外是天下最完美的丈夫。脸上总带着笑,不说一句重话,身上洋溢着像刚刚晒过的被子一般的温暖。
但在布娃娃脱销的这段日子里,她丈夫的情绪似乎渐渐产生了变化,让大婶感到隐忧。若是大婶还像往日里一样高声抱怨他几句,他圆睁着的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面就会充满遮掩不住的怒气,但那些幽光渐渐就会平息下来,像是把烧到尽头的香烟埋进了一大堆烟灰里面。
在一个水气弥漫的清晨,镇上有不少人渐渐聚集在了玩具店的门口,他们只是在窗户边上鬼祟地望着里面,心照不宣地不肯一起涌进去,当一个人从里面奔出来,下一个人才肯跳着步子进去。
人群中亦猫着那位卖烤饼的大婶的丈夫,虽然一脸的急不可耐,但也不敢坏了大家的规矩。他眼里的那团燃到尽头的火,似乎要在灰烬中烧起来。
(二)
玩具店早上的第七个顾客是一位少女,脸色苍白,黑发蓬乱,眼睛像黑洞洞的井口,浑浊而隐藏着暗涌。她踱进店里,直直看着老板,勾着嘴角狡黠地笑道:“好久不见。”
老板眯着的睡眼瞬间明亮起来,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柔声道:“其实我偷偷帮你留着一个布娃娃,你和外面的其他人不一样,不需要等着,也不需要付给我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变出一个崭新的布娃娃。
少女马上闭上眼睛,老板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额头,一只手压在布娃娃的头上。一道黄色的光如电流一般从老板的手臂上走过,刚才看起来还崭新的布娃娃顿时变得像在泥地里面滚过一样肮脏。
被填补进布娃娃的是少女最近悲伤的记忆:她的爸爸又莫名其妙地殴打了他,用最肮脏不堪入耳的字眼形容她和她卧病在床的妈妈。她去镇上的医院问妈妈的病情,医生神神秘秘地说有特效的药可以治好,但价格却是一个天文数字。她回去管爸爸要钱却只来一阵冷嘲热讽。
少女睁开眼睛,那里面隐藏着的一汪井水清澈了一些,但仍然罩着幽幽的雾气。那些愤怒的、揪心的、忧愁的情绪已经随着记忆消散殆尽,被剥离进了布娃娃的身体里面,变成了旁人的一段故事。她微笑着向老板点点头,仔细将布娃娃放进书包里面。
“我一直很想见到你,但又不想你来得那么频繁。”老板叹了口气说。
“我来找你的次数还不够多么?等到所有的悲伤被抹去,我自然就不会再来了。”少女满心欢喜地说。
老板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记忆也是你的一部分,离开它们的你也许只是一个虚假的你,不再是完整的了,这让你周围的人也活在幻觉里面,仿佛那个残缺的你才是真实的。”听了这话少女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但马上光芒又显现在她的眼睛里面,她微笑着一身轻松地离开了。
直到玩具店的门关上,老板的目光才从少女的背影移开。少女回到家里,把布娃娃悄悄拿出来塞进房间里面衣柜的最深处,那里面已经藏了几十个布娃娃,每一个都埋着一段她不想回忆的日子。
玩具店红火的生意延续到了下半夜,直到第二天清晨,聚集在门口的人才一个个离开。小镇像闹了一夜不肯休息的婴儿,终于在被喂饱以后沉沉睡去。随着太阳的升起,房顶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街上弥漫着春天里青草的味道。卖烤饼的大婶推着车出来,脸上浸满了笑意,她前一段时间隐隐的不安一扫而空了,她熟悉的那个丈夫,那个温柔、体贴、不带一丝负面情绪的丈夫又回到了身边。
(三)
自那之后的一年里面,少女又去了玩具店好几次,她衣柜里的布娃娃似乎多到要溢出来了。老板眼中的光芒似乎越来越黯淡,几次欲言又止,但少女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只觉得心里正在慢慢膨胀着一个红色的气球。
有一天的傍晚,少女又走进了玩具店。这一次她并不是想去找老板把记忆锁进布娃娃里面,她只是突然觉得,有一点想见他了。她特地把头发梳洗干净,费了好大的功夫编成了整齐的辫子,又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粉红色裙子。
少女走进玩具店门的时候,发现店里面已经空荡荡了,角落里面码着的布娃娃不见了,放在门口的柜台和椅子都不见了,屋子好像是一间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毛坯房。少女脸上的红润消失了,她的心不断地坠落,她心中的那个红色的气球被瞬间戳破了。
她慌乱地在屋里跑了一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角落但并无所获,她疯狂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出镇的必经之路跑去,在一棵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你要去哪里?”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叫道。
老板回过了头,眼睛里满是疏离和淡漠,“我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了,要去下一个地方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扫视着她,“如你之前所说,所有的悲伤已经都被抹去了,你自然也不需要再找我了。”
少女听了这话,瞬间就滚下泪来,她哽咽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还非常需要你。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就是突然很想见到你了。你……可以留下来么?”
听着少女温柔恳求的语气,老板的眼中并没有一丝动摇,他的话就像冰渣子一样:“我很抱歉,但是我和你说过,你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哪个时间点,你失去了太多的记忆,本来的你只是缺了一小块,之后的你却彻彻底底地变了。”
“我没有变化,我和以前是一样的,你和以前也是一样的。”女孩的声音变得尖利,几近歇斯底里,而老板只是一言不发。
少女冲上前去拉了拉老板的衣角想再挽留他。老板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少女的目光紧随着他渐渐远去,她的脚仿佛有千斤重,再也没有力气去追赶他。他的背影随着下沉的斜阳隐没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四)
少女脚步踉跄地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布娃娃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每一个布娃娃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熟悉,因为每一个都承载着她和老板的回忆。第一次见到他并知道布娃娃的秘密,抹掉一个个痛苦回忆的欢愉,特地帮她留下一个布娃娃的用心,那些甜蜜的回忆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从粉红色变成了灰色,从轻飘飘搔得人心痒痒的羽毛变成了压在胸口让人喘不上气的巨石。
“怎么才能回到那个完整的被他喜欢的我呢?”她嗫嚅着自言自语道。
少女突然想到了,老板和她说过,只要戳破布娃娃,那些回忆就会再回到她身上,她拿出剪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奋力地刺进了布娃娃里。布娃娃身上迸发出黄色的光芒,迅速钻进了少女的身体。
她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她脑海中浮现了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对她一顿批评的画面,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之前像小刀一样扎在她的心中,但现在却软绵绵的。这件事让3年前的她大哭一场,但现在细细地回忆起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少女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接连戳破了好几个布娃娃,她的身边被黄色的光芒包围,在黑夜之中异常刺眼,那些光团争先恐后接连进入了她的身体,少女只觉得一阵麻木,她甚至想大笑,笑那些她之前想消除的悲伤的记忆有多么的微不足道。她干脆把布娃娃全数堆在地上,剪刀在里面劈里啪啦地上下翻飞,布娃娃身体里填充的白色棉花满地乱舞。
当所有的记忆都回到原来的位置时,少女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五脏六腑仿佛被胶水粘在了一起,然后又被巨大的外力撕开,粘接的地方被硬生生地扯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她突然感受到窗外有阳光射了进来,才看到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她的疼痛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失了。她能感觉到,原来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渐渐被填满,虽然填得时候那么绝望,那么酸楚,但是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你是不是可以回来,检查一下我还是不是之前的我?”她对着窗外喃喃自语。但是她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正在低语:“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少女感觉有几滴泪从眼角滑落,便马上用手抹干净了。她心里知道,就算还要面对卧病在床的妈妈,面对脾气暴戾的爸爸,面对危机四伏的外面的世界,新的一天已经又开始了。
(尾声)
老板离开的头几个月,镇子里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如同平静的水面下面翻腾着无数暗涌。
那些噪音在半年过后也渐渐平息下来了,最大的一次动静就是卖烤饼的大婶和她的丈夫大吵一架,那一夜烤饼铺子里面简直是闹翻了天,第二天大婶就卷起铺盖回了娘家,她丈夫留在镇子里面孤身一人不免郁郁寡欢,心里又琢磨起不少大婶以前的好处。不过他坚信,大婶总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只是等到她回来以后,不免又要生出不少新的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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