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市,一到双休,我依然会往乡下跑,无它,只是想看看乡村的货郎担。
货郎担是小时候乡村的符号,我家在龙南山区。南乡的天空逼仄,四面青山合围,小河炊烟人家,云深不知处。村与村之间,一条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对岸山上,时而落谷,时而上山,时而过一座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现。去山里走亲戚,望得见屋,却走到哭。
货郎担南乡人山多田少,粮食自给不足,只能靠种植苞芦、番薯度日。春夏之间,南乡人家房前屋后,玉米顶花带露,迎风起舞。冬日农闲时,农家以苞芦糊作早餐,煮开一锅水,右手持锅铲将水顺时针搅动,左手徐徐下苞芦粉。等糊渐趋浓稠且冒着气泡的时候,投入盐和菜叶,端着一碗糊焙着火熜坐在自家门口。冬阳如巨大的火球正跃出门口的西山岭,一种温暖便从心底徐徐地升腾起来。此情此景,用山里人的话说,给个神仙也不换。
货郎担交通不便,走村窜户的货郎担便有了市场。“鸡毛鸭毛头毛换糖啰,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换糖换糖啰,破布烂铁牙膏壳都好换糖啰!”“谁买针买线,雪花膏、火柴、肥皂……”每当悠长的吆喝声,伴着拨浪鼓“扑棱扑棱”的声音在村口响起,不知谁喊一声,“货郎担来啦!”小孩子一路跑回家,从屋角旮旯里找到废旧物品,为的是“换糖”;妇女们叽叽喳喳,为的是雪花膏,还有家中日用品;老奶奶踏着碎步而来,为的是换个针头线脑。一个小货郎把全村搞得火热。
可不是呀,货郎担里乾坤大,一头挑着装糖饼的铁盒,底下是装着鸡毛等杂物的箩筐。另一头是针头线脑,一格一格里分别装着纽扣、发夹、雪花膏、小玩具等小百货,包罗万象。如郭颂的“货郎歌”唱道: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的扎的线围脖。穿着个球鞋跑得快,打球赛跑不怕磨。秋衣秋裤号头多,又可身来,又暖和。小孩用的吃奶的嘴呀,挠痒痒的老头乐……最吸引小孩和妇女的眼光。
货郎担
鸡毛换糖是要讨价还价的,货郎用刀片和小锤子沿着金葵花色的糖饼边沿, “当当”往下一敲,不论大小,小孩子总是说太小了。于是他再敲一块更小的糖,作为添头,嘴里嚷着:够本了。小孩子拿到糖,真是欢喜的不得了,往口中一塞,甜甜的、脆脆的,那个滋味哟,至今忘不了。有的小孩家,没有废旧物品可换,就会施“苦肉计”坐地上,哇哇大哭,哭得大人心烦,拿来东西换糖,方才遂了心愿。
年轻妇女爱美,拿了家里装过雪花膏的瓶子,擦洗得干干净净,出门来。先用秤了瓶子,再用竹板子刮满雪花膏,放在秤上。有些手脚麻利的,先伸了手在货郎装雪花膏瓶里一抹,伸到鼻子下嗅一嗅说声:好香,然后细细地抹了脸。货郎笑嘻嘻,也不闹。有的货郎还会说相声、打快板,引得大人孩子欢喜不禁。买卖双方都沉浸在一种新鲜的、快乐的氛围中。
货郎担过了几年,农村里田地承包,大家都能吃饱饭,生活条件好了,挑担的货郎换成开拖拉机来换梨的货郎。夏天稻谷收回后,有人开了一车梨进村,女人从车上跳下来,拎着一杆秤,一边走一边喊:“稻谷换梨啦,一斤稻谷一斤梨!”从村头喊到村尾,那脆生生的吆喝,绝对是唱民歌的好嗓子。
听到这喊声,孩子的心就痒啦!碰到大人心疼孩子的,就拿了蛇皮袋装了稻谷换梨去。有时候,大人舍不得,装作没听见。小孩子就在大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对忙着做事的父母嘀咕着:隔壁的阿三换梨去了。
货郎担稻谷是自家种的,仿佛不用掏钱,一般人家里都是愿意。那几天,最高兴是小孩子,有梨子吃。其实那种叫糠饭梨的梨子,初生时青色,渐渐皮上长了一层疙瘩。到成熟时,又变得光滑,皮上是薄薄一层黄釉。糠饭梨汁水饱满,有点酸有点甜,吃去有点粗。后来吃到新疆的香梨,才知道梨的香甜和鲜嫩。不过,对于童年几乎没有零食的概念的乡下孩子,那已经是美味至极了。
有次拖拉机运了石灰来换稻谷,小孩子一看就没了兴趣,倒是大人一个个兴致勃勃,背了稻谷去换。石灰放在屋子一角,待到水田里秧苗纵横成行,挑了石灰一担担到田头,耘田过后,石灰一把把随风洒向田中。此后的日子,那些水田里,白天秧苗精神抖擞迎风起伏,入夜蛙鸣阵阵,整个小山村也仿佛一日日气韵生动起来。
货郎担如今的乡村,物质丰富,“左邻右舍”的便利店一个村里有好几家,还有电商驿站,足不出村,就能买到各种各样的日用品。从前买东西前半辈子扁担没离开肩膀,如今货郎骑着电动三轮车或是小三轮,载的是城里批来的鱼肉,乡村自种的菜蔬,自己养的蛋,还有自己做的豆制品。聚在村中交通方便、场面宽阔的人家门口,不用吆喝,村里乡邻,就围拢来,你砍斤肉,我买条鱼,他称几斤蛋,热热闹闹的乡场里头,狗在人脚底下钻来钻去,抱在手上的小孩子很新鲜地探头探脑,还有男女老少打情骂俏,市声喧嚣中家里一天菜蔬就齐了。
这乡场里头,卖的和买的都是邻居,这货色就特别新鲜、便宜。清晨摘的毛豆、带露珠的叶菜,自家网捕的鲜活河鲜,围着这一大溜儿的货色,叫声和笑语就在村落里响起来了。
货郎担
从前货郎担经过的时间里,村子里热闹和过节差不多。有用钱买,也有以农副产品交换的。几十年过去了,我深深地怀念那简单纯朴的日子,怀念那一种清新的快乐的知足的感觉。
岁月悠悠,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了。故乡在谁心里,都是一个难忘的地方。我想念乡村时,总会梦里依稀山路上传过来货郎担的歌谣:“七里芳香八里传,走过十里都闻见。买的买来捎的捎,言没二价雪花膏。凡士林来雪花膏,没有瓶子拿纸包。”
耳边是同乡长辈子充满亲情的话,我的身心,就沉浸在浓烈的乡情里了。看见一挑担子晃悠悠地来,心里头那个激动哟,马蹄声碎,黄尘已远……
货郎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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