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筠和林鸰的噩梦之旅 （三）

一个受难者是没有权力做一个悲观主义者的。

                                                 ——尼采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夏筠、林鸰和紫萝这三个女人，虽然有着特殊的身体状况和处境，连未来都不可名状，可是她们聚在一起，仍然产生了女人的特殊的核能量。她们彼此靠近时，三个人周围的空气温度，照样会受到辐射，而变得灼热起来。

看着在旅途中默默离去的伙伴，她们慢慢不再伤感落泪，也许这是同家人告别的最好方式。她们只是去远行了，永远不再回头的远行，她们留在了美丽的山水之间，她们的骨灰，将化作一棵小树成长所需的养料，自己的生命，也会融入小树里，并和它一起重新享受阳光。这是一种告别的浪漫。这比死在床上，被亲人的哭泣所包围，还要幸福和尊严百倍。这也是她们可以做的，最接近内心认可的自由选择。而且，她们的赞助人，还是树葬的推崇者。

林鸰想起了那个精神矍铄的邻居老太太，她把她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老太太有八九十岁了，还独自生活着，自己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不用子女担忧和陪伴。她的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但她自得其乐，每天都在阅读古典小说。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六十岁时的想法，她那时就是想让自己像民国作家张恨水学习，到死的时候要读完两千本书。这真是一个宏伟的计划，哪怕完不成，也够震撼的了。正是因此，林鸰爱去她家借书看。

林鸰也逐渐了解并接受了老太太的人生观。她是一个难得的上了年纪之后，却并不粘自己子女的睿智老人。她承认并接受年老的自己，早已不再是子女们心目中的人生重心。随着年龄增长，子女对父母的爱，不但去除了幼时的依赖，而且还逐年递减，变得越来越淡化了。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必须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她认为，无论有多伤感，老人也必须理解和接受这一点。

老太太独自一人生活，却一点不孤独。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她是在用全身心来享受着孤独之乐。对于死亡，她也没有与年龄成正比的恐惧，即使有的话，也是与年龄成正比的智慧。如果把每天都当成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来过，那每天都是人生极致。作为一名老年人，她生命的大门已经潇洒地全然敞开，如果死神愿意光临，她也乐得为这个世界上还要生存下去的其他人腾地方。哪怕死亡带走她曾经来过的每一丝痕迹，她也不觉惋惜。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浩渺的宇宙沙滩上，普通而微小的一粒沙子。她不需要被别人记住，她没有这样的贪婪和不自信。她一直在做她自己，这就够了。

林鸰所讲的故事，带给了紫萝很多的思考。在她们三人之中，紫萝最年轻，年轻到还未经历过爱情的锻炼，她还没来得及爱别人和被别人爱，还没尝到过恋爱的甜蜜和失恋的忧伤。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死神的邀请书居然意外送到了她的门前。

她是化工厂的女工，每个月挣到的钱，要用来供奉两个弟弟上学。所有的不幸都始于一个没有月亮的黑暗的夜晚，化工厂突发爆炸事故。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她躲过了粉身碎骨，甚至化为灰烬的悲惨。但却未能逃脱毒气强有力的侵害，数月之后，她成为一个生命不得不进入倒计时的绝症患者。

为了让她可以活下去，两个弟弟放弃学业去打工，那有限的赔偿款三下五除二就用了个精光，家里变成了外债高筑的赤贫阶层，还在上初中和高中的弟弟们，不得不奔走他乡，用尚未发育成熟的稚嫩之躯，去换取姐姐昂贵的治疗费。这实际上只起到了可怜的杯水车薪的作用。

紫萝不愿意因为自己无望的生存而置家庭于崩溃的边缘，她宁愿更早离开，反正死已成必然。参加这次旅游，她没有设想自己还会活着回去。她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如果倒在了路上……开始她还不敢想，尤其自杀的女人是那样突然。不过随着时间的磨炼，她对死也不再拒之千里，而是一点点接受了。想到家人终于可以摆脱天价药费的黑洞，她忽然就想开了。要让她充分留恋这个活着的世界，在她仰望蓝天白云的那一刹那，多少还真有些不舍。可是夜晚一旦降临，爆炸时地狱般的恐怖，就像浓硫酸那样，灼烧与毁灭着她的身体和心灵。生的希望也随之腐蚀掉了，她恨不得快点勇敢地同自己的人生说再见。

她对年长于她的两个女伴说：“人为什要怕死？死后如果变成一棵树或一株草也挺好。说不定比变成一个穷苦的人还要好。一想到我苦难的人生，我就再也没有了向往生存的勇气。”

夏筠劝她：“人世间诞生了你，就总有它的道理。我们要活下去，也不一定非得快活，非要幸福。也许苦难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离开蒙昧，去思考智慧。有时候活下来靠的不是金钱，也不是粮食，而是对生存的认可和尊重。有了内心的智慧，再去看待一切，你会发现痛苦与欢乐，都不过是一种被夸张后的感觉，都是幻觉。”

“也许本质一样，欢乐不过是痛苦的一种类型而已。”林鸰插嘴。

她们一起眺望着远处起伏跌宕的山峦，因植被的郁郁葱葱，远看成了黛绿色，仿佛水墨画般，铺陈在眼前，悠远静谧又近在咫尺。看着看着，就像自己的后背长出了翅膀，心脏也一起跟着飞了出去，越飞越高，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我知道我会去哪里了，我会化作一阵微风，飞到山的那边去，你俩找不到我，可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呀！”紫萝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确实两个人谁也没当真，可是这却成了紫萝对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睡下之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高高升起，任凭夏筠和林鸰如何呼唤，紫萝再也没有醒来。她的灵魂真的飞走了。她的骨灰被当做肥料，栽下了一株银杏树。很多年后，小小的银杏树，一定会长得挺拔壮大，枝繁叶茂，成为这半山腰上、万树丛中的独特的风景。

失去了紫萝，夏筠和林鸰变得沉默了。一个曾经热闹的可以唱台戏的三角被打破了。剩下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也许有一天就会轮到自己了。夏筠与林鸰互相望着对方，情不自禁紧紧拥抱在一起。

死神下一个会带走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