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言九鼎

小说：一言九鼎

李铁柱满二十岁那年，被选为生产队长。

李铁柱的父亲李守业是上一届生产队长。他把队部钥匙交给李铁柱的时候，很有一种交接使命的庄严和神圣。

早饭后，李铁柱的母亲收拾了饭桌。父子两个便坐在饭桌边，进行神圣而又庄严的钥匙交接仪式。

李守业说话前，先是习惯性地咳了一声，像是领导讲话前先要用手拍拍话筒一样。

咳了一声之后，李守业从衣兜掏出钥匙，却并不交到儿子手里，而是很郑重地放到了饭桌上。

“铁柱，你要记住……”李守业擦燃火柴，点着烟斗里的烟叶。他深吸一口，把烟斗从嘴边拿开，很享受似的慢悠悠吐出一缕灰白色的烟雾，“当领导的，说话，要一言九鼎！”

李铁柱很认真地点一点头。老师讲过一言九鼎这个词，李铁柱知道，的意思是说话很有分量。

李守业见儿子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又把烟斗放到了嘴边。他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这才仰脸向上，缓缓吐出一缕灰白色的烟雾。

李守业看着儿子毕恭毕敬的神情，很满意地又微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一言九鼎的意思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绝对不能往回收！”

“那要是说错了呢？”李铁柱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壮起胆子问道。

“说错？”李守业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像是笑话儿子怎么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领导不会说错！”

“那，要是真的没有考虑周全，说错了呢？”李铁柱不是非要跟父亲闹别扭。他不敢。李铁柱是想，马上要当队长了，总要弄明白怎么当好队长吧？父亲当队长十几年，向来说一不二，没有人敢反驳他。这点经验，是一定要学到手的。

李守业转身，把烟斗在桌腿上敲了几下，磕掉烟斗里的灰烬。他心里有点恼火儿子不开窍。

“这样说吧，只要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话，那就不会错！懂不懂？”李守业很严肃地说道。

“哦，明白了……”李铁柱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李铁柱牢记父亲“一言九鼎”的教诲。凡事都遵照执行。

要是有人说：“李队长，以前，老李队长不是这样安排的……”

李铁柱就会说：“现在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要是有人说：“李队长，这样安排不行啊，要窝工的……”

李铁柱就会说：“有啥不行？我安排的能有错？照着做就是！”

半年之后，李铁柱终于在村民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就像他父亲李守业队长一样，李铁柱也有了说一不二的威望。没有人再反驳他的话。没有人再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村民们再次习惯了把脑子留在家里休息，只让躯壳跟着队长出工。遇到事情，他们会说：“不用着急，李队长会安排的！”

到了这时候，李铁柱终于明白，父亲说的“一言九鼎”，真的是“一言九鼎”。

第二年夏天，李铁柱已经完全彻底地降服了所有的村民。在李铁柱的生产队，他的话能得到完全彻底的执行，简直比圣旨还要神圣。

村民们不但上工不用带脑子，即使是在家里，也大多不用使唤自己的脑子。反正有李队长呗，他都会做出安排的，用不着咱费心巴力地瞎琢磨。省点力气，不是还能省下口粮，给老人孩子多吃点？

夏天雨水多，排涝成了当务之急。李铁柱几乎每天都要安排人到地势低的田里去排水。

8月8日晚上，李铁柱接到上级通知，说是即将有特大暴雨，让他做好防汛准备。李铁柱在村广播室向村民通报了这一消息。

到了夜里十一点，果然就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不大，声音也不甚密集。却是在李铁柱的梦里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夜。

8月9日早上，雨大了起来。院子里很快水泡连着水泡，你追我赶地冲出院门。

到了下午，街道上的水已经倒流回院子。雨也越下越大。

李守业说：“铁柱，赶紧让大家转移到河对岸去吧。要是桥被淹了，就走不了了。”

李铁柱去村里转了一圈，回来说：“我让大家都做好转移的准备了。先看看再说吧。几十户人家，再加上牲口，不是那么好转移的。万一……雨停了呢？”

李守业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让妻子和面，烙饼，备干粮。

到了傍晚时分，满耳都是急骤的雨声，满眼都是倾泻而下的雨幕。

李守业正在帮妻子包烙饼，广播里传来了儿子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上游爆发洪水！赶紧转移到河对岸高坡上去！上游爆发洪水，赶紧转移到河对岸高坡上去！”

李守业背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拉其妻子就向桥头跑去。

已经有动作快的村民跑到了桥头。李守业让妻子背着包裹和早到的村民一起过河。他自己留在桥头，指挥涌向桥头的人群排队过河。

河水已经漫过了桥面。李铁柱的声音依然一遍一遍和着雨声，飘荡在村子上空。

浑浊的水流，已经沿着小腿，渐渐爬上了李守业的腰。

向村口张望了无数次之后，李守业终于看到了儿子趟水前行的身影。李守业一阵激动，几乎流下泪来。

“你怎么还没过河？！”李铁柱看到父亲站在齐胸深的水中，暴怒地吼道。

“你快过去！我来指挥！”李守业态度强硬地命令儿子。

“把他拉走！”李铁柱毫不理会父亲的要求，伸手拉住父亲，把他推给身边的一个青年。

青年紧抓李守业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上了隐没在大水中的桥面。

水，还在上涨。

李铁柱刚要跟着最后一个年轻人上桥，却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牛叫。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把一头老黄牛拴在了大树上。

李铁柱迟疑了一下，毅然回头，向那头老黄牛走去。“零伤亡”，这是他跟领导作出的承诺——牛也应该包括在内的。

牛在水中沉浮。李铁柱解开缰绳，拽着牛往桥头移动。一个浪头涌过来，旁边的茅草屋塌了。一根横梁正砸在李铁柱脑袋上。李铁柱倒在水流中。牛，脱离了他的控制。

“零伤亡！一言九鼎！”李铁柱心中默念。他双手双脚奋力划拉，向着漂远的老黄牛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