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是半下午了。张大妈和几个邻居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大家不免七嘴八舌地询问手术情况。鲁宇成和父母也都一一不厌其烦地向大家汇报了手术的过程,并且反复说了医生们在治疗中对自己一家的帮助,说了社会上很多人为自己捐款的事。众邻居唏嘘不已,连连赞叹说,还是好人多啊。
“那么多捐款,你怎么没有趁势给张颖看看眼睛?”张大妈很自然地牵挂她的侄女儿。
“是啊是啊!“其他的邻居们也附和着。
鲁宇成赶紧解释说:“我也想过这事。但是犹豫再三,我还是觉得等我出院后好好挣钱给她治疗更好。程记者说过,这些捐款是专款专用,我要是用了这些钱给张颖治病,怕会引起别人的误解。所以,我跟程记者和医院说,希望把剩下的捐款继续捐给更需要的人,让大家的爱心传递下去……不过,张大妈你放心!我现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出门工作了,我一定会尽快给张颖治疗眼睛的!”邻居们看着鲁宇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都有些惊奇。这孩子以前不大爱说话的啊。
“听说你要把自己的器官捐献出去?”有一个老奶奶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捐器官?!捐什么器官?”鲁宇成的妈妈听到这句话,立刻问鲁宇成。
“妈,你别害怕。我是签了器官捐献协议。可那得是我死后!”鲁宇成耐心地给妈妈解释。
“呸呸呸!什么死呀活的,不吉利!”鲁宇成的妈妈见人多,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心中到底还是不自在。
邻居们走后,母亲让鲁宇成送张大妈和张颖回家。路上,张大妈问鲁宇成有没有跟父母说过结婚的事。鲁宇成说还没有说。张大妈便说:“你俩也不小了。该办就办了吧。小颖眼睛不好,跑来跑去的也不方便……”
张颖被鲁宇成牵着手走,不做声。
鲁宇成说:“我知道。这几天我就和爸妈商量这事。”
鲁宇成回到家后,父母已经把家里收拾好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做晚饭。鲁宇成进了厨房要给母亲帮忙。母亲不让他下手,说马上就好了。鲁宇成便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洗菜切菜,他不时地帮着搅一下汤锅。
“你怎么就决定要捐献器官了呢?”母亲有些埋怨地说。
鲁宇成见母亲还不能释怀这件事,不得不再次给母亲解释:“妈,你想想,要是没有那么多好心人给我捐款,我就不能顺利做手术,我不做手术会怎么样?脸上的肿瘤长得大了肯定会发生癌变,到那时候,我还有命吗?那么多人无条件地帮助了我,我也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
“那不能以其他的方式帮吗?”母亲依然耿耿于怀。
“人死如灯灭,”父亲听到他娘俩的对话,不由得插话说,“人死后,身上的器官若能移植到需要的人身上,那不等于是自己还继续活着吗?这是好事啊!”鲁宇成的父亲这样说,只是最近才想明白了这个理儿。在医院待久了,他亲眼看到过有些病人因为没有合适的器官进行移植而不得不一天天等死的痛苦。他也想明白了,儿子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他想要回报社会,是好事,自己得支持。
母亲还是不高兴。可是儿子刚刚出院回家,便开始讨论什么死呀活的,总不大好。她便不说什么了。
吃饭的时候,鲁宇成说了张大妈的话。
母亲说:“张颖老在张大妈家住着也不是个事。不过,小成还没有见过张颖的母亲。等哪天你跟张颖一起去见见她母亲,然后商量一下结婚的日期。”
父亲也觉得应该这么办,要不就太失礼了。
过了几天,鲁宇成去张大妈家看望张颖,说了父母的意思。张颖先是说,这事跟张大妈商量就行了,不用去她家里的。鲁宇成以为她是怕他麻烦,跟他客气。便坚持要去。张颖无奈,也就答应了。张大妈也说,应该让双方父母见见面才好。张颖赶紧说,鲁宇成一个人去就行了。
鲁宇成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张颖,没有说话。
晚上坐上火车,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下了火车,公交车一路盘旋把他们拉到了大山更深处。鲁宇成问清楚了路后,和张颖下了车。鲁宇成小心地搀扶着张颖,沿一条崎岖狭窄的小道向上走。拐过一个弯道,远远地看见坡上有几户人家。
山道上没有人,也许是临近中午,都在家做饭、吃饭吧?鲁宇成问张颖哪是她家。张颖说是进了村子后继续向上走,第四家就是了。
鲁宇成便搀扶着张颖继续向上走。离着门口老远,就听到了一阵难听的叫骂声。张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跟着鲁宇成走去。
到了门口,叫骂声更响了。
“你这个败家娘们!都啥时候了,还没有做好饭?你要把老子饿死啊?”这是一个男人凶巴巴的声音。接着是摔盆打碗的声音。
“我去地里收红薯,回来晚了,你在家没事咋不做饭呢?”一个女人怯怯地辩解着。
“我让你犟嘴!”随着一声恶骂,就听咕咚一声响,接着便是女人的哭声。
“妈!”张颖立刻大喊。
“小颖?!”一个女人掀开门口七零八落的竹帘走了出来。见到鲁宇成,先是一愣,很快便涨红了脸招呼他俩进屋。
鲁宇成看见女人没等他俩走近就转身进了屋。在她转身的时候,鲁宇成看到她悄悄地擦了把眼泪,抿了抿凌乱的头发。可是她后背上的一个大脚印却赫然在目。
看着那个显得有些狼狈的女人,鲁宇成心中似乎明白了,张颖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来。可是,张颖不是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吗?那个男人是谁?
张颖像是知道他的心事似的,很快地轻声说:“那是我继父。”
有了客人,打骂自然便中断了。
吃饭的时候,鲁宇成老觉得那个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怪的,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张颖也只是跟母亲说话,并不大理会继父的搭讪。
鲁宇成说到结婚的事,张颖的母亲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让你爸妈看着办吧……”
张颖的继父很是怪异地瞟了一眼张颖,冒出一句酸溜溜的话:“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说完,干笑了两声。
张颖和母亲都没有说话。
鲁宇成赶紧说:“我们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的!”
“哈哈,小鲁倒是个孝顺的孩子!”怪笑两声,那个男人又一次瞟向张颖。
没有人接话。那个男人的声音在低矮的房顶盘旋,显得空洞而又荒诞。
鲁宇成感到,在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憋闷。
午饭一过,鲁宇成和张颖便要回去了。张颖的母亲把他们送到东倒西歪的栅栏门外,并不稍作挽留。
鲁宇成搀扶着张颖走出很远了,回头看去,张颖的母亲依然站在门口张望着。见鲁宇成回头,张颖的母亲向他们挥了挥手。
“现在几点了?”张颖问道。
“一点半。怎么了?”鲁宇成看了手机,说。
“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吧。”张颖说。
“好啊!”鲁宇成很高兴。他其实也很想在这大山中多呆会。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满山的秋叶红黄相杂,分外好看。鲁宇成很少出门,更别说到大山中游玩了,自然难得见到这样美丽的山景。他本是顾忌张颖的眼睛,怕她会多心,便没敢说玩一会儿再走的话。现在张颖主动提出要呆一会儿,鲁宇成心中感激她能够体察自己的心意。
他们离开小道稍远一些,找了个平坦一些的地方。鲁宇成给张颖搬了块儿石头让她坐着,他自己站着四处看赏山景。
“你们家太美了!”天高云淡,青石红叶,令人神清气爽。鲁宇成望着远处那层层叠叠的山峰,不觉心旷神怡。新的日子就要开始了,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张颖轻声但却坚决地说。
“嗯?好啊。什么话?说吧!”鲁宇成还沉浸在大山的美景之中,没有注意到张颖的情绪变化。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等鲁宇成坐下后,张颖轻轻地说。
“讲故事?好啊!”鲁宇成高兴地侧过脸来,这才发现张颖的神情跟平时很不一样。
“在大山里,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两个双胞胎女儿……”
张颖开始平静地讲述。鲁宇成好奇地听着。他隐约觉得张颖在讲自己家的故事。
“五岁的时候,小女儿意外害了眼病,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没有钱医治。听人说有一种草药能治疗女儿的眼病,父亲便每天上山挖草药。吃了一段时间,眼病一点不见好转。可是,他们一家却还是相信这种草药能治好女儿的病。父亲依然坚持每天上山……”
鲁宇成明白无误地知道张颖是在讲自己家的事了。他认真地听下去。
“有一天,父亲出去后很久没有回来。村子里的人和母亲一起去寻找,在一个悬崖下找到了父亲的尸体……
张颖望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慢慢地讲着:
“父亲死了。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过活。后来,一个外地男人住到了他们家……刚开始还好,那个男人每天也干活,对她们母女三人也还算和气。可是,日子一长,这个男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打骂母女三人。母亲努力护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自己却挨了更多的打……”
张颖停止了讲述,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讲起来:
“再后来,两个女儿长大了。大女儿在一次挨打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只是每月往家寄钱,说是要给妹妹看病。可是寄回来的钱也都被那个男人拿去买了酒喝……”
鲁宇成一声不响地听着,那颗原本兴奋喜悦的心却随着张颖的讲述而越来越沉重。
讲到继父,一直都很平静的张颖突然哭了起来。
“怎么了?”鲁宇成见状,赶紧伸手搂住张颖的肩膀,安抚她。
张颖不说话,却只是把头埋在鲁宇成的肩头,呜呜地哭。直哭得鲁宇成心里发慌。
好一会儿,张颖终于不哭了。她从鲁宇成的肩头抬起头来,推开抱着自己的鲁宇成,自己向旁边挪了挪,脸上显出决绝的样子,咬着牙继续讲述,那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生硬,干枯,扭曲,颤抖。
她说:“下午,母亲去地里干活了。那个男人喝酒回来,看见只有一个瞎女儿在家,就……就……”
张颖抱着双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鲁宇成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张颖的继父那怪异的眼神,想起了他那淫邪的干笑。
“母亲回来……”哭了一会儿,张颖再次抬起了头,继续说,“看到女儿坐在地上哭,衣服也被撕破了。母亲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和那个男人拼命。可是,哪里打得过他?母亲也被打了一顿……母亲说要去告他。他说,有种你去告!看你女儿还有脸活!……母亲赶他走,他又赖着不肯走……”
张颖颤抖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心里却像是突然轻松了许多。这么多年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始终压在她的心里,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了,本来眼就瞎,却又被继父给糟蹋了……她曾经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活不下去了,那就一定要想办法先把那个男人弄死,然后再自杀。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在痛苦中度过,没想到遇到了鲁宇成。他对自己这么好,就要结婚了,她不能欺骗他。她得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他自己做出选择吧,”张颖想。
鲁宇成听张颖说完,好半天没有说话。
张颖安静地流着似乎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却不再说话。她在等着鲁宇成的反应。
大山一片沉寂,只有微风无声地吹过耳畔。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嘎嘎地,叫得难听。
在漫长的等待中,张颖心中的期望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下去……
“完了……”她平静地想,“他肯定是不能再接受了……”
任由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张颖心中已是一片死灰。
“啊!——”张颖突然听到鲁宇成站起来大喊,可是这喊声仿佛从地底下发出,低沉而压抑。
“啊!——啊!——”她又听到了两声大喊,这声音犹如困兽的低吼,犹如乌云翻滚时愤怒的闷雷。
鲁宇成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张颖默默地坐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平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你走吧!”张颖流着泪,轻轻地对鲁宇成说。
“什么?”鲁宇成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张颖说得很平静,却也很决绝。她很奇怪,自己此时会没有一丁点的痛苦和悲伤。她只觉得自己的内心一下子变得干净而安宁。
鲁宇成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站在那儿,有些恍惚地看着坐在石头上流泪的张颖。好一会儿,他才弯腰要拉张颖起来。
“我们走吧!”鲁宇成轻声说。
“不!你自己走,不用管我!”张颖不肯起来。
见张颖不肯起来,鲁宇成有点慌了。
“你别这样!”鲁宇成说,“都已经过去了……你给我点时间……会好的……”鲁宇成竭力掩饰内心的痛苦和失望。
“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张颖平静却坚决地说。
“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快走吧,时间来不及了!”鲁宇成更使劲儿地拉张颖。
张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说:“好,我去姑妈家!”
一路上,俩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了火车,鲁宇成把张颖送到张大妈家门口。张颖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进去了。
回到家里,母亲问鲁宇成跟张颖妈妈见面的情况。鲁宇成敷衍着说,张颖的妈妈说张颖还小,再等等吧……母亲虽然有些疑惑,但看儿子脸色不好,便也没敢多问。只是悄悄跟父亲嘀咕说,是不是张颖的母亲嫌弃儿子脸上有伤疤,不太同意这门婚事。
第二天早饭时,鲁宇成跟父母商量:“我想到路边摆个书摊——收旧书,卖旧书。将来有钱了,就开个书店……老给人家看仓库,怪没意思的……”
父母虽然很想让鲁宇成多休息些日子再出去工作,但看到儿子很坚决的样子,也就同意了。
早饭后,父母便帮着鲁宇成一起收拾他房间里的旧书。鲁宇成挑出几本自己最喜欢的书,收了起来。其他的,便都放到一个大纸箱里。父亲帮他抬着纸箱,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绑好。鲁宇成便推上车子,到离家不远的路边,在地上铺一块旧床单,把书籍分类摆好。
鲁宇成在小马扎上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等着生意。还别说,一天下来,还真有几个人来买他的书。自己曾经看过的旧书,如今有了新的去处新的用途,鲁宇成心里也很高兴。他想,也不必只卖旧书,赚了钱,也可以添置些新书卖的。
父亲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干。见儿子卖旧书,他就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替儿子收旧书去了。母亲有时也会到儿子的书摊上看一看。
鲁宇成的书摊渐渐丰富起来,各类的书籍越来越多了。来买书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鲁宇成白天忙着这些事。到了晚上,他总会想起张颖。有时也会想起张琳。想起她们姐妹,他的心总隐隐作痛。他已经有很多天没去张大妈家看张颖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过去的事不是她的错,自己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也是个苦命人,自己应该对她好点才是。可是,一想到那个男人,鲁宇成便又有些犹豫。
这一天,鲁宇成跟母亲说自己想出去转转,让母亲帮他看会儿书摊。母亲自然很乐意。
鲁宇成骑上车子,在街上转悠。看到医院或是诊所,就进去找医生咨询。他把张颖的情况详细地说了,然后便问医生能不能治疗。他跑了一上午,总算有所收获。在中医院有一个退休返聘的老中医,他说可以用针灸试试,他以前治疗过这样的病人,效果不错。不过,老中医又说,张颖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办,因为,时间太长了。要是一开始就来治疗,也许就能痊愈呢。现在只好是试试吧。
第二天清晨,鲁宇成早早吃了饭就到张大妈家去了。
张大妈开门见是鲁宇成,就悄声问:“小成,你俩拌嘴了?小颖这些天好像不太高兴呢。我半夜醒来,好像听到她在房间里哭。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我想去找你问问情况,她也不让……”
“没事,我们挺好的!”鲁宇成说着,又问,“张颖在吗?”
“在!在!”张大妈说着,便向里边喊,“小颖,小成来看你了!”
话音没落,张颖就摸索着从卧室出来了。她大概是早就听到了鲁宇成的声音。
鲁宇成见到张颖,赶紧迎上去拉着她,说:“我打听到有一个老中医,他说你的眼是有希望治好的。今天我就带你去看看吧。”
“好。”张颖顺从地说。
到了老中医那,老中医又问了张颖当初如何得病,得病之后都有哪些症状,做过哪些治疗等等一些情况。然后,就拿出一个针盒,开始给张颖扎针。
此后的每一天,鲁宇成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带着张颖去针灸治疗,然后再去看顾自己的路边书摊。
他们期待着能有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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