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脚战

那时尽管穿着棉衣棉裤以及叫作“抱鸡婆”的棉鞋，一个个还是小手通红，小脸通红，鼻尖通红，且一律挂着清鼻涕，嘶呀嘶的冷。

儿时四川的冬天特别冷，盆地的天空总是垮着个脸，一天到晚雾蒙蒙、阴沉沉的。虽不刮风，还是冷。阴冷。想起来心里就会发抖。有人编排四川的天气，说难得出回太阳，出太阳便会惊得狗们狂吠，不然成语中就不会有蜀犬吠日。

没有空调，没有火盆，没有手套，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从操场进入教室，感觉仍在室外。怎么办？唯一取暖的方式是蹦跳。下课后女孩子跳房跳绳跳橡皮筋，或跳别的什么。男孩子喜欢打仗，经常发动的战争便是蹦蹦跳跳的独脚战了。

在北方，独脚战叫“撞拐子”。男孩子好战，以这种游戏的激烈程度，叫独脚战更贴切。四川人“脚”和“腿”不分，其实应该叫独腿战。参战人员一律单腿独立，把另一条腿盘起来跳跃前行。盘着的腿便是武器，或冲撞，或上挑，或下压，一方倒地或所盘之腿松开便算阵亡。独脚战第一考较的是平衡能力，即桩子要稳，其次是体力和冲击力，要快，要猛。独脚战可一对一单挑，也可多对多群战。常玩的是群战：抢宝。抢宝不限人数，双方对等即可。一道中线隔开了甲乙两方，双方的底线正中放一块石头或瓦片当宝，抢了宝回归己方，过了中线便获胜。游戏前由两名实力最强者为将军，余者为小兵，且以石头剪刀布定阵营。将军负责抢宝，小兵或掩护，或守宝，或拦截，或偷袭，除守宝者守在原地，其他人大多各自为战。

“冲啊！”将军一马当先闯入敌阵，双方顿时战作一团。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外号叫耗儿的同学，姓郑，虽瘦弱矮小，却无比滑溜，如跳蚤般满场乱窜。他从不与人正面碰撞，甚至不知道他藏在哪儿，就在你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刻，他正好就在你背后，冷不防给你致命一击。常常，将军好不容易抢宝得手，还来不及直腰，便着了耗儿的道。惹得急了，几个人一起追杀耗儿，谁知后方空虚，转眼间宝没了。短短十分钟，一场接一场混战，围追堵截，你来我往，尘土飞扬，只要宝在，必战至最后一人。连番战斗下来，一个个人仰马翻，口喷白雾，气喘吁吁。这下小脸更红了，热的。进教室后，摘下帽子敞开怀，身上仍然暖烘烘的。

战后还会冷，冷了会再战。一场又一场胜利或失败伴随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雾蒙蒙、阴沉沉的冬天。

独脚战对抗性强，膝盖对膝盖，硬碰硬死磕，极易摔倒，好在冬天穿得厚，磕不痛，摔不坏，很少有人受伤，灰头土脸倒是家常便饭。有时与同龄人聊起，那感觉竟与踢足球相似，有前锋，有后卫，还有守门（宝）员，好玩。除了好玩，无意中收获的是坚韧，是顽强，是勇敢。

现如今地球变暖，四川的冬天不怎么冷了，蓝天、白云、暖阳并不鲜见。蜀犬见了太阳，别说狂吠，哼都懒得哼一声，显得无比淡定。再说了，就算天气再冷，家里、教室、单位、商场、餐厅，不是都有空调么？

然而总觉得，对孩子们来说，冬天太暖和，未必是好事。

原载《成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