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败花劫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06 06:47 被阅读0次

    查了一下吴起县地方资料,解放后的杨青庄扩而大之,还包含着阳庄、韩坪沟岔、韩坪沟、刘砭、寺河沟、老坟台、谢渠。这些名称在地理分布上,前后左右,或远或近,呈柳叶子状。人口分布也不均,除杨青第一多外,有的六七户,有的两三户,最少的仅一户人家。距离有的远出二十多里,初级社时就显得有点“难受”,到了高级社,杨青成了大队,管理起来可想而知。

    杨青村这样一个现状,作为管理者,宗维岳经常要组织社员,挖梯田,栽树,修坝,布置田间地头的劳动。这些劳动内容几乎分布在了杨青的全境,所有的社员,届时就都得从七沟八岔汇聚而出,一起攻坚劳动。大家一起干活,交流,互相观察、对比和学习,慢慢的各有亲近,也更加熟悉起来。

    俗话说,没有对比,显不出高低。宗维岳的优秀,就是在劳动对比中被村里人所公认。这也就成为了我们下面要说的这段悲剧的一个隐性前提。

    1956年冬季,宗维岳到郭畔参加一个亲戚家的事宴,喝多了酒。亲戚要留他住下,好几个当地朋友也劝他不要走了,结果是互相缠住又喝了一通。宗维岳猛然想到社里明天还有个重要会议,各个村队长都通知了,自己不回去不行,最后还是坚持着走开了。

    那一天,阴云压野,东北风劲吹。宗维岳骑着一头驴,顺着山间小路,摇摇晃晃往杨青家里赶。冬日天短,还没走多少路,这天就要黑了,跟着又下开了雪。在过一处弯路的时候,驴突然惊了一下,把丢盹的他从背上给甩了下去,差点滚了沟,幸亏他迷糊间还抓着缰绳,没让驴跑开了。他连爬带走找了个山坡坡,身子一歪又骑到驴身上继续往回赶。

    雪越下越大,路被埋得看不清,也越来越难走。宗维岳完全被摇醉在了驴身上,半爬半骑,任凭识途老驴自己走。到了一处地方,大雪中传来两声狗叫,他的潜意识一放松,再一次跌下了驴背。驴被拉住,人却跌到了一处路过的小沟里,挣扎着往起站了两次,终于还是跌倒,在酒的麻醉下睡着了。

    半夜醒来,宗维岳觉得身上盖着被子,身下热乎乎,像是在热炕头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想起了喝酒的事,隐约想起自己好像骑着驴往回走,再后面的事记忆一片空白。他想往起坐,身子散了架一样的疼,吸了两口气,自言自语说:

    “我这是在哪里呀?”

    “他大爹,你醒了。你是在我们家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声划火柴声,一束火苗伸向一盏油灯。灯被点亮,一个熟悉而又不可思议的女人面孔,出现在了亮光中。这一下,宗维岳更糊涂了。

    “唉呀,是他六妈啊。我的衣裳呢?”

    “湿了,还有血,还烂了两个口子,我给你缝好洗了。”

    “那,那,那我咋会睡在你们家呢?这咋回事吗?”

    从冰天雪地中救回宗维岳的,是沟里住着的一户人家。这一家人也姓宗,但其血统却非宗家一脉。对此,要追溯到这家人去世的父辈才能说清。他们本姓高,从外地流浪而来,落住在了偏僻的沟里。为了与宗家人套个近乎,他们认了村里宗姓人中的一个长辈当了干大,后来,干脆就改姓了宗。

    这一户外来的宗姓家人,老人死了以后,留下了两个儿子分开来过。其中的老大,因为在山里挖石头被砸死了。留下了两儿一女,跟着母亲过。这个母亲,就是救宗维岳回家的女人。按她的话说:

    “我听见狗咬,还当是有狼呢,出来看了两次,啥也没有。回到窑里,觉得心里乱乱的,咋也不放心。就叫了娃跟我又出来。娃眼尖,看见路畔上站着一头驴,心想是谁家的驴跑出来了。就过去拉驴,捉住驴缰绳了,又拉不动,顺着找原因,发现让雪埋了的你。哎哟,当时没把人怕死,还以为人咋了呢。叫上不应,扶又扶不起,没办法,是我们娘俩把你抬回来的。”

    “到了家里,我拿了灯照着才发现,你身上有好几处伤,衣裳也划烂了,身子都冻得有点僵了。我不知道该咋办,就把你放在炕上,灌了几口水,盖了被子捂着,又烧了一炕洞火。你也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睡得人事不省,啥反应都没有。直把我们怕的,就担心你在家里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呢。”

    逃过一劫的宗维岳,第二天回家后头痛欲裂,大病了一场。四大宗金章正好从石湾过来,给这个大侄子号脉,扎针,拔火罐,喝中药,最后还讲了一下迷信,人才算好起来。中间,张连贤不知情况,问四大这病是咋回事了?宗金章说:

    “咋回事!狗的喝了酒,着了凉,又睡了热炕,不病才怪了。”

    宗维岳病好了之后,一直没敢把这档子事给任何人讲,但救命之恩,还是让他对小自己三岁的这位女人心存感激。后来的两年里,他除了在生活上帮助外,还给她家里的两个小子都娶了媳妇,安了家。这在贫困山区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人跟人来往多了以后,就引来了村里的人闲话。

    闲话传得轰隆隆响,唯独张连贤是个聋子,啥都没听到。直到有一天,宗维岳从大城市开会回来,包里带了一些东西。家里的几个娃乘着父亲不在,偷着把包给打了开来,想看有没有好吃的。结果,吃得没找见,发现了一方花布头巾。张连贤这时正好进来,拿了头巾看了看,又塞回包里,当时还把两个娃说了一顿。

    十多天后,张连贤到集上赶买卖,正好碰见了沟里的那个媳妇,看见她戴着的头巾好眼熟,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从此,她多了心眼,也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头的事。两口子因此大闹了一场。宗维岳自知理短,凭着男人家的尊严,对张连贤动了一次粗,打得她差点瘫在炕上。老两口原本相敬如宾的关系中,从此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这一年春天,张连贤一早起来,赶着驴拉磨磨面时,听到咔吧一声,家里用了多年的石磨,自中间齐齐裂成了两半。家里没有了磨,过起日子来极不方便,宗维岳虽然纳闷,但还是上心地在各个沟里,找寻合适的石料,想重凿一盘磨叶。他是个有心人,做一看二想着三,没多久,就在老牛沟里,瞅下了一方石头。

    宗维岳为了这块大石料颇费了一番脑子。它又又大又重,光从崖上往下撬,就耗了他和二儿宗德兴半个月时间。洛河源四处是山,但一方好石料,还是可遇而不可求。为了省工钱,宗维岳找了村子里的七八个壮年人,在家里好吃好喝之后,往山里去抬石料。

    从沟里往出抬石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七八个人被限定在逼仄的一处坡道上,一边是几十米深的立崖,一边是贴面的石壁,只要有一个人松劲,都可能把大家全葬送进去。还好,那天搬石头进行的还算顺利。谁知在危险处没遇到啥麻烦,到了平处,看见就要回村子时,一个年轻人却歪了脚。大家只好歇下来,等村里换人来帮忙。这时,从山上跑下一个宗姓放羊娃,神色慌张地跟宗维岳说:

    “石湾大爹,谢渠我六妈在黑沟梁上,不知道是咋了,在地上打滚呢,那叫声怕人呢!我跑过个了,她让我过来叫你。大爹,你赶紧过个看一看吧。怕是出事了。”

    宗维岳脸色陡变,二话没说,站起来就往山里跑。等他赶到了地方,发现那女人窝在一处土沟中,披头散发,双手抱着肚子,身下一摊血污,周围一片痛苦挣扎过的痕迹。一向处事冷静的宗维岳,头嗡的一下大了,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战。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已经死去的女人身边。

    放羊娃赶过来时,看见宗维岳抱着那个女人。又有几个人跑过来时,女人尸体和衣服已被摆顺,脸上蒙了一件男人的衣裳。宗维岳站在边上,身上沾满了血迹,像一尊悲怆的雕塑。更多的人过来了,其中还有政府工作人员。那一刻,面对任何人的问话,宗维岳都一语不发。

    那一天后半晌,宗维岳回家取了几件衣裳,在两名公安人员押解下,往杨青川口走了。

    发生了命案,在验明死者身份和死亡原因之后,县上来的人走了,把收尸的任务留给了康全功。一向被人们视为胆大过人的他,据说那一天也被死者的死相给怕着了,几天几夜不敢睡觉。康全功给自己壮胆,按照阴阳那一套理论摆弄了一通,还是不起作用。没办法,李贵花深更半夜,领儿子叫了几回魂,又烧了一些纸钱,才慢慢的让人正常起来。

    悲惨的死亡事件,在整个洛河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的人都不相信宗维岳这样一个聪明人会干系其中。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宗维岳精明了多半辈子,在命运的捉弄下,栽倒在了那个年月里非常敏感的作风问题上了。这样的事放在现在,实在算不上什么,在当时可不一样,更何况还涉及到一条人命在里边。

    宗维岳被关了县大牢,一段时间里,都不允许家里看望。法院的判决迟迟没下,对案件的性质也没有定论。这主要是因为死者儿女开始时连尸体都不收,坚持向政府告状,后来却软下来了。最初,他们在外人的鼓动下,坚持说是宗维岳毒死了他们的母亲。后来发现自己无法提供证据,也不能自圆其说,这才嘴软了下来。还有一个因素,是受村里众人思想工作的影响。

    按老辈人说,救了宗维岳一命,又因他而死的这个女人,身材高高大大,长年扎一条长辫子,性格也泼辣。她不仅人样子长得好,在村子妇女中还算是一位出类拔萃者。只是人强命不强,男人早亡,儿女拖累,家里的日子过得凄惶。要不是宗维岳给出面张罗,就她的家境,两个儿子是很难找到媳妇。为此,这个女人生前曾跟两个儿子说过:

    “我把你们石湾大爹救回来,那只是个巧事。人家如何帮扶咱们家,你们都大了,都也知道呢。你大爹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你们有啥事,要多听他的话,要把他当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妈是个苦命人,不知道还能享几年这个福。将来,我要是有个万一,你们要常念他的好,可不能忘恩负义了。”

    上面的话本是母子之间所说,不知啥原因,居然被世人知道,并成了点醒死者儿子良心的穴位,最后都灰溜溜地低下了头。民不告,官不究,他们的撤诉,成为涉案的宗维岳悠关生死的第一个转机。后来,法理在主要事实上的认定,因为缺少当事人直接谋杀的前提。而作风问题,只能算是一个因由,却不能成为刑事认定的证据。

    虽如此,宗维岳被关在牢里,迟迟没有被放出来。关于他老人家将被判死刑的说法,却在洛河源上风一样吹着。

    悲剧中受伤害最深的是张连贤,这位十四岁就过了门的小脚家庭妇女,承受着外人不知的心灵之痛。她背着人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当着儿女和外人的面,又表现的异常刚强。暗中,她动员家门的力量,让已经成人的二儿宗德兴去县上活动。明着,她平静如常,主持着全家人的生活。

    那个期间,心痛和心硬的张连贤,从始至终,没有到大牢看过一眼宗维岳。

    当时吴起县法院院长叫任士杰,是张连贤的一个姑表兄弟。出于对自己姐姐的偏爱,和对姐夫的一种恨,他本来能从中起些作用,却故意让案子在由重而轻的化解中拖延着。面对宗维岳的几个儿女上门来求情,他心中有数,但始终没吐口,只捎话说:

    “你们说啥我不听,这件事非得让你妈来,我得听一听我老姐姐是咋说呢。”

    儿女们赶紧跑回去,把姑舅大的话转述给母亲。谁也没想到,张连贤却一根筋地坚决不去。脾气火暴的二儿宗德兴,急得在院子里跳圈圈,几个小一点儿女在窑里给母亲下跪,都没起作用。没办法,宗德兴找了几个本家婶子,上门做工作,还是不中用。这时,大儿宗德旺从遥远的内蒙古给写回来一封信,才让心硬如铁的张连贤,当着几个儿女的面,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泪水横流地嚷出一句:你们就知道逼我,逼我。第二天,她老人家一个人骑驴去了县城。

    下面的几段话,是张连贤和姑舅在见面时所说:

    “姐,你想知道那女人是因为啥死的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嗯,姐,你不生他的气了?”

    “好兄弟,我能不气,能不恨吗!可我没办法呀!娃娃一大堆,还有那么多地里的活没人干。你们让他坐牢,我一个人实在是承不起这个家。这是一家子人,要吃要喝呢。”

    “知道不,他的社长职务都让撤了。”

    “撤了好,原来就不该干。”

    “哦,姐要是这么想,那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人没事的,多关他两天,让受受教训。”

    一个月后,宗维岳出狱回到了杨青庄。第一时间里,他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到那个女人的坟上,独自站了很久,又坐了很久。据说他老人家后来,还时常上到坟地看一看,有时还在坟前放点季节性花草,搁上几样吃食小祭品,以示对一份感情的追念。

    人们后来才知道,谢渠的这个女人,可能是觉见自己怀孕了,背着宗维岳,听了一个偏方,偷喝了一肚子打胎药,想把问题悄悄解决了。当她在痛苦挣扎时,身体大出血,导致生命的香消玉殒,进而给宗维岳的人生造成了又一次巨大的打击。

    这是宗维岳名下的一段存续了短短两三年的感情,如果历史地看待,它本身没有什么对错,只是先人们的一种感情经历。两旁外人笑谈一通便过去了,对于当事人的宗维岳,当年却是刻骨铭心的疼痛过。作为后人的我,把它作文写出来,仅仅想象中的心境,都觉得有点不能承受之重。

    坐过大牢,走下了光鲜的高级社社长领导岗位,回家务农的宗维岳,最初,几乎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身上原来的积极乐观和诙谐风趣全都不见了。这种状态,像一种疾病折磨了他一年多,才算好转起来。他老人家心中的那种痛,只有小儿宗德虎能理解。他私下常把父亲难受的情状说给母亲听。张连贤一开始还是恨,骂说活该,后来心慢慢的软了。

    这是一次来自命运之手的打击,对宗维岳本人、家庭和儿女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是一件被认为是不光彩的往事,从此尘封在全家人的心底,等待着世人的忘却和时间的消弭。如果村子里有外人恶意地提起,只要有宗维岳儿女在的地方,他们肯定都会还以憎恨的目光。

    任何时候,智慧和人品都自有一种魅力。那些下乡来的县上干部,过去常爱住在宗社长家,爱吃张连贤做的饭,现在有事没事,还会过来找他啦话,说事。杨青村子里的大事小事,石湾家门中的人们还是要来跟他商量。据说,吴起县县长有一次下乡到了杨青,还问起过宗维岳这个人,感叹说:

    “这是个人才呀,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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