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我才开始慢下来。经历几多风雨侵蚀,才学会给自己一点时间,让内心回归平静。只有慢下来以后,才开始欣赏生命,思考过去的对与错,想想是否还来得及体验活着。
还没听到花开的声音,春天就已经走远了;还没有一次守候追逐,流星就已经陨落;曾经童年那些满天的星光,怎么在记忆里就越来越淡了。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对父亲的怀念也愈发的浓了。
第一章 回到光芒的原初之地
父亲的病没有征兆,走路摔了一跤,就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先是失去了聪颖的大脑,接着失去了语言能力,最后失去了独立行走的权利。而这一跤让父亲放下了所有的重负,恢复了孩童的纯洁和懵懂。
父亲的纯洁无知,让我们从手足无措到接受,再到习惯,理解了生命回归的本源;父亲的懵懂,让我们从惊愕到惋惜,再到坦然面对,达到了彼此灵魂的谅解和珍惜。
那年盛夏,我终于能回到了他身边陪伴,父亲的心情如同臭着花蜜的蜂儿一般欣悦。我抱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在花园中散步,他举起发抖的手指,用含糊不清的语言与我分享快乐。我摘了墙角的嫩黄瓜,他捧在手里满足的吃着,望着熟悉的院落花草,我们彼此没有时间概念,有的只是一份闲适安宁。
无花果树下,我打来半盆热水,用热毛巾覆在他的头顶,“爸,该理发了。”他于是轻轻闭上眼睛,像个懂事的孩子。
由于长期卧床,父亲的头发很是稀疏,在热敷过两三遍之后,我用剃刀很快就刮干净了。“爸,我开始刮胡子了,你不要动哦。”他看着我笑了笑,就这样理发,刮脸,紧接着泡脚,他似乎睡着了,一脸安逸。我用手搓揉父亲干枯的脚板儿,丝丝凉风吹起绿叶浮动,树叶的缝隙里射进了几束刺眼的光芒,这一刻,我感到心痛,痛得不能呼吸。
第二章 爸,我是谁
坐在小板凳上,我给父亲开始接指甲。他突然醒了,痴呆地望着,几秒钟以后,他又笑了。我盯着他的眼睛问:“爸,我是谁呀?”
他似乎有些生气,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一双混浊的眼晴和我对视了一下,嘴唇翕动,语词不清,“你是‘盈盈’呀!”
我听得很清楚,他试图说出的正是我的乳名。他似乎还在生气,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那里,母亲正坐在台阶上剥玉米。
“你看,你爸该清醒时,一点儿都不糊涂,他怎么能忘记你是谁呢?以后可别这么气他。”连母亲也开始责怪我了,但此时我小小的心脏,却是一团的喜悦和欣慰啊!
夜深了,月光透窗,折射在墙壁上。他不肯睡,心情有些烦躁,一双手一挥一晃的,总想试图在空中抓住点什么。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光圈,我轻轻地翻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尿片是干的,于是重新掖好并为他盖好被子。“爸,你快睡吧,明天我还会推你去逛马路呢!”他安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于是我轻拍着他,直到他终于安然入睡。
这样的夜晚总是重复着,往往是父亲睡着后,我却失眠了。
第三章 父亲的一封简历
我的父亲出生在1936年6月,那是个艰苦且战火纷飞的年代,可是父亲的童年却过得非常幸福。他出生在富农家里,上过私塾,从小跟着爷爷学习中医。可就在十三四岁的冬天,家中发生了变故,爷爷奶奶整天被批斗,家产也被充了公,无忧少年忽然之间就懂事成长起来。
我能想象,那样的夜晚,天下着漂泊大雨,茅草盖的窝棚又潮又湿,一盏煤油灯下,爷爷为父亲讲病理学、药性、一张处方的利与弊……十多岁的少年,认真的背着药名,对生活充满了憧憬。
曾记得姐姐有一次摔伤,眼角裂开了个大口子,不断涌流的血,让母亲因惊吓而痛哭不已,但是父亲却用一根针线完美的消毒,缝合,后来又拆线上药到恢复,长大后的姐姐脸上竟然没有留下疤痕。每每提及此事,母亲的口吻里都是自豪和夸赞。
我能想象,夜深人静,刚刚解放后的农村医疗条件很差,那些得天花病死去的孩子,被抛在了河滩上,爷爷因此有了机会教父亲学习解剖学,从而培养了父亲胆大心细,勤学好问的精神。不到18岁,他已在沙坪坝村小有名气,开始出诊行医了。
记得那个盛夏6月的夜晚,皓月当空,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中剥玉米、串辣椒,父亲讲给我们一代人的故事。他的生命历程经历了旧与新的转折点,因此沉淀下来的是痛过后的领悟和幸福。我喜欢听“深山采药,偶遇黑熊”;我喜欢听“关于灵芝草的闹剧”;我喜欢听……我沉浸在“爷爷的旅途”中,“叔叔短暂的一生”中。父亲像一座高高的大山,他言传身教,让我们记住家族历史,感受一代人的风雨人生和善良过往。
现在陪他度过人生的最后冬季。回忆里都是满满的喜乐忧伤。泪水打湿了枕巾,充满了咸涩凄苦的滋味。父亲的温暖,父亲的爱,我收纳不完,眼瞅着蜡烛残红,火星陨落,我却是如此的无助...
第四章 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生病后,父亲开始有了依赖性。他喜欢被我们陪着,如果稍有冷落,他便会故意搞破坏来引起我们对他的关注。一日,母亲有点忙,太阳又很晒,她便把父亲的轮椅推到无花果树下乘凉,自己则进屋找点针线活儿干,只一会儿功夫,父亲便把未成熟的无花果揪了下来,有的扔在地上,连树叶子都扯了下来,还有的捧在手里,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母亲边骂边收拾,而父亲只是咧着嘴傻笑。
记得有天晚上电视里正在播放《还珠格格》,我分明看见父亲睡熟了,才偷偷地去看一下。然而当我和妈妈看到正热闹的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我俩一起冲了出去。
父亲正趴在院子的花坛边上,他是从炕上摔下来,又自己爬到了外边的。只见他口水直流,手里握着半块碎砖头,周围都是被他连揪带拔而扔在地上的花花草草。
母亲在花坛里种了各色的花草,她是个非常喜欢养花的人。此时看着她被气得跳脚暴走,我连忙抱起父亲,躲进了卧室。我擦试着他手掌上的泥土,抚摸着他青紫的膝盖。他不说话,只是不安地望着外面,听着母亲的叫骂,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心疼而又觉好笑的我,想到了陪伴父亲的方法,当录音机里吼起秦腔,父亲的眼睛再一次亮了,也安静了。看着他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真想说:“父亲啊,你就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第五章 我是你止痛的良药
那个暑假时间是很短的,我只想在有限的时光中多给予父亲一些安慰。天气好时就总会推他去门口的菜园,沿着中间小路前行。他呢,总是指指点点,言语不清,但却非常开心。
我家的大门口,承载了父亲好多的回忆。那棵爷爷种植的杏树,而今只剩下了一个树墩儿,刻满了年轮的伤痕;东西两头的老梨树、核桃树,粗壮的树身凸现着几枝新发的枝条,绿叶间竟有了硕大的果子。看着这些,我的胸口异常憋闷,光阴冉冉,枯木还可逢春,而我的父亲却再也不能正常说话,或是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了。
父亲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嘴角流着口水,一边用模糊不轻的语言,表达着他的思想。但是他最想说什么呢?此刻,只有风听得懂,我…也听得懂!
菜地的东边一行碧绿的菠菜,西边一行老窝瓜,南边有已经挂红缨子的玉米,西边又有刚冒出头的萝卜和灯笼似的红辣椒,另外,中间还有已蔓藤的豆角和垂挂着的鲜嫩黄瓜。菜地不大,母亲却种了多个品种,连小路上的角角落落都种上了香葱和油菜。蓦然回首,我的眼睛被一片鲜亮的黄色所吸引,只见父亲捧在手里,清晰地喊出了“黄花草”三个字时,我笑了。
父亲把黄花递给了我,又指了指藤下的黄瓜,于是我揪下一条,他开始满足地吃了起来。我坐在他的旁边摘菜,他时不时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终于明白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父亲累了,他用一生表现出他是一个有爱的人,但是现在他想成为那个被爱的人。可是由于长期行动不便,他肉体的苦痛是无人能够替代的,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父亲啊!但愿此时,我是你止痛的良药。
第六章 他打醒了你,不是吗
记得那天下午9点多钟,太阳暖融融的,我抱父亲出来,想让他晒晒太阳。他脸色不佳,双眸失神,我有些慌乱,忙找来棉垫子和枕头,让他躺下来休息。可是突然之间他的眼睛就不动了,我慌了,大声哭了起来,母亲忙打电话叫医生。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脉博只是轻微的跳动,我几乎是半抱起他紧贴着他耳边重复一句话:“爸!你现在不能走。不!你真的不能走,求求你,等我弟他们回来……”
就在我们无助而又痛苦的时刻,村里的医生来了,我的大姐、姑姑们也都来了。于是挂水、听诊、陪伴。黄昏时刻,父亲总算又回过神来,我们都知道这是因为他心中留恋的孩子还没回来身边,他们就是我的两个弟弟。
父亲年轻时可称严父,他平常很少说话,可是只要严肃起来,我们便都是中规中矩,无人反抗。大弟明杰出生时,父亲都40多岁了,可谓老来得子。父亲教弟弟背诗练字,陪我们在雪地上捕鸟,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可是一旦调皮不听话,照揍不误。小弟明理更是妈妈的宝贝,浓眉大眼,古怪精灵,他俩都是我的跟屁虫,父母忙时,我总是带着他俩尽干一些欠揍的事儿。我们有时偷拔附近邻居种的萝卜;有时爬上树摘青杏掏鸟蛋;有时蹲守鸡窝,赶走受惊的母鸡,握着热呼呼的鸡蛋偷偷炒食。这些事儿被父亲知道后准得一通小揍,而母亲只是叹息。
大弟明杰长相酷似父亲,品性温纯,非常聪明,不到18岁就考入了医科大学,每次提起他,父亲总是满脸堆笑,自豪不已。而小弟明理调皮顽劣,爱好广泛,记得父亲生气时是常会说:“你呀,长直了,堪比大梁;长歪了,就和村口那棵老榆树一个样儿。”
小弟明理的高中之路,是惊险的。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父亲把我们都关在了门外,屋子里传来一声接一声小弟的惨叫。母亲在窗外急得直跺脚,我和姐姐们都吓的瑟瑟发抖,那一刻,父亲让我们都感到恐惧。如今20年过去了,一想起那个夜晚,还是心有余悸。
因为小弟荒废学业,滥交损友,并且还谈起了恋爱。这件事是父亲绝对不能容忍的。那晚过后,小弟的书包被父亲收缴了,他还去学校和老师办了暂时退学手续,整整一个月,小弟明理被父亲带在身边干农话,父亲呵斥他:“你想清楚了,是种田更好还是上学好。”
刚满16岁的弟弟,被父亲带去田里,晒着炽热的太阳,用瘦弱的肩膀拉犁、挖地、挑大粪。他的手被磨出了血泡,肩膀又红又肿了,回家就如同散了架的车子。他们俩相互对抗,很少交谈,直到有一天,弟弟终于熬不过,认输了。他请求要去上学,父亲才放了手。
这次休学事件,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小弟从此一路奋起直追,从班级中下直到年段前十,后来考上了一所一流的大学。今天家里数小弟最孝顺,我常常想,如果没有父亲的严格要求,小弟现在又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很久的时候,谈起这件事儿,小弟明理仍会说:“痛啊,渗骨的痛!爸那可是沾了水的牛皮鞭子啊,我……我还跪在那个……砖头上……”
“但他打醒了你,不是吗?”我笑着说。
第七章 时光不等人
时光不等人,被疾病折磨的父亲,尽管我们轮流陪护,想多和他说说心里话,然而,父亲的身体终究越来越弱了。
父亲原本1米78的个儿,80公斤的体重。病了大半年后,现在瘦的只剩下35公斤,个子…也…好像变矮了,只有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两个弟弟终于都回来了,他俩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小时候我们都是父亲的掌上宝,现在父亲是我们最珍贵最想挽留的亲人啊,哪怕让我借给他十年的时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盛夏的小路上,包谷绿,麦子黄,土豆花儿开得非常鲜艳。父亲捧着一大把野花,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但是我们都听得懂。“爸爸,你看下坡哪块地是咱家的?”小弟明理看着父亲故意提问。
只见父亲抬头用手一指,一点儿也不差,但是我和弟弟故意说:“那是邻居王叔家的”。父亲马上扔掉手里野花,双手拍着轮椅开始发火,于是,我们连忙认错并安慰他。
父亲果真不糊涂,虽然已病入膏肓。
小时候父亲教我们背唐诗,带我们在雪地上捕鸟;小时候父亲教育我们要爱惜粮食,他自己则把碗里的东西吃的很干净,连掉在桌上的饭粒也捡起来吃掉;小时候,每当中秋节我过生日的时候,父亲总是会给我削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还会给我们讲故事听;小时候……父亲啊!你在我们的生活中种下七色的彩虹梦,而您却一天天的老去,让我们痛而无能为力。
三姐对我说,她有一次推父亲去渭河边玩,父亲心情正好,她笑着说:“爸,您老惹我妈生气,我把你推进河里扔了吧?”父亲信以为真,瞪着眼,举起了双手咆哮。三姐哈哈大笑:“爸爸,我咋舍得啊,你可是我亲爸嘞。”父亲像受到了刺激,他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可是在回家时又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笑着和遇见的每一位熟人打招呼。三姐回家时和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也开起了玩笑,她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个糟老头子,你还真的不想走啊!”
过完了暑假,孩子们都得上学,我只能离开父亲了。那天黎明时分,我洗漱完毕,爬在他的耳边说:“爸爸,我要走了,你得好好儿的…”他睁开眼睛,伸出手拉着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忍不住就哭了,谁知道,那就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凝望了。
父亲离开我们转眼已十多年了,漫长的煎熬后,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总是觉得,也许在某个路口就能遇到他。某日大姐微信发来许多老照片,那是有关父亲的青年、中年、老年和许多合家照,照片上的父亲笑容灿烂、高大帅气、和蔼可亲、一直到白发苍苍…坐在轮椅上发呆……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父亲真的走远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啊,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今天成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一个快乐而上进的人,这就是您给我的延续。6月的这个下午,我再一次想您了,就用笔墨纸张,记录下这点点滴滴,愿天堂的您一切安好。
本文作者/ 文霍冰洁
每年我都会做诗来纪念父亲,今年也不例外。
如果生命可以穿越,我定回到你的身边,陪你度过短暂的花期;如果光阴可以停留,我一定跟着你的脚步,唱最动听的歌——在春天里;如果你还在我的生命里,我不伤感,带着惜时的认真,留住一切美好,回首夕阳里,都是你微笑的波纹。
来源:公众号【纯粹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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