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主义注重主体内心的恣意表达,而有意忽视客体的真实形象。主观的积极介入与强势干预,让现实扭曲变形,擅长于夸张与荒诞的表达,并制造惊愕与恐惧的情绪。
格里高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跳蚤。他的背成了铁甲式的硬壳。肚皮为棕色的,被分割成许多小块,中间隆起像小山,被子已不能将它盖得严实。腿也变得单薄、细小,在眼皮下闪烁着微光。
这是打开世界经典小说《变形記》,作者卡夫卡展示给你的景象,令人惊悚不已。小說主人翁格里高尔是一个小职员,每天繁重的工作与无休止的工作,让他变成了丑陋的跳蚤,他不认得自己,也变不回去,生命的悲剧让他痛苦不堪。他逐渐忘记自己过去的样子,习惯了像甲虫一样的生活,只不过,他的思维还是人类的,一个变形了的特异“人类”。
他不可能再去上班挣钱,但依然为父亲沒钱还债与无法送妹妹上音乐学院而焦心万分。可是他最终成了这个社会多余的怪物。可爱的妹妹改变了态度,提出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此时的格里高尔生了病,天天挨着饿,最后绝望的死去。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依然“怀着深情和爱意想他的一家人”。
显然,这样的故事情节,是谎诞的杜撰,然而它是寓言而非“谎言”,寓言是虚假的,其中的寓意真实而且深刻。卡夫卡的另一部小说是《饥饿艺术家》。这位“艺术家”唯一的“才能”是忍受饥饿,他自觉地走进铺着干草的狭小封闭的铁笼,让马戏团老板把铁笼吊挂到半空。他最高的記录断食40天。每当他被饥饿析磨到失去人形,瑟瑟颤抖时,观众席掌声如潮。人们疯了似的喝彩,让他享受“成功”的安慰。
他有过风光的时刻,全城的人都为他的“表演”兴奋异常,恨不得每天都能欣赏到他忍受饥饿的样子和瘦骨如柴的形体。不少人买了月票,天天坐在铁笼子前面。就是晚上,观众也络绎不绝,兴致勃勃地举着火把前来观看。观众中还有许多孩子,当小家伙们惊愕地看着他时,也是他的表演最为卖力与出色的时候。
然而好景不长,人们看够了他的表演,甚至流露厌恶的神情。对此艺术家不肯离开岗位,一方面是老了,一方面是要忠于这份职守。他检讨自己,决心延长饥饿的时间,去挽回失去的观众。他拒绝有人深夜放下铁笼,也拒绝好心的人递给他食物,哪怕是喂马戏团野兽的生肉。他已不能說話,坚毅的表情,告訴人们,他要恪守“天职”。
最后的结局是人们忘记了他,忘记了把他吊上去的时间。铁笼悄无声息,饥饿艺术家死了。蜷缩在脏臭的干草堆中,睁着一双大眼。
有人说,卡夫卡的表达方式是“表现主义”的,而且是欧洲现代表现主义的鼻主。什么是表现主义呢? “表现主义”最初体现在美术领域。1901年法国巴黎举办马蒂斯画展,埃尔维的一组油画用这个词做了题名。1911年《暴风》杂志上刊登希勒尔的文章,用“表现主义”称呼柏林的先锋派作家。
此后,人们认同了这个概念。表现主义注重主体内心的恣意表达,而有意忽视客体的真实形象。主观的积极介入与强势干预,让现实扭曲变形,擅长于夸张与荒诞的表达,并制造惊愕与恐惧的情绪。
由上可见,卡夫卡《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无不表现这样的特点,将其称为欧洲表现主义文学的代表是合理的。
“没有闪电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轰鸣。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窗户。此时他们处于太古的洞窟之中。阴暗潮湿、天顶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兽和精灵们包围在洞口。”
以上的文字,提示村上小说中暗藏的某些卡夫卡表现主义的基因特点。村上春树在多次场合承认,卡夫卡是他“一生最钟爱的作家之一”。15岁时第一次接触卡夫卡的著作,就给予极大的触动。他说“:卡夫卡的世界既真实又虚幻,将我的心灵割裂成两部分。“既真实又虚幻”,突出展示了卡夫卡表现主义的显性色彩。村上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就是表现了日本社会人心的“真实与虚幻”,将现代表现主义文学推进到新高度。
表现主义深受尼采哲学、柏格森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孤独与疏离,成为这个主义的永恒主题。对于卡夫卡来说,他曾经有过怎样的志向啊。他要辨求真伪、褒贬善恶,去做那个披着斗蓬,执着利剑,从天上飞下来的斩妖圣使,而他一旦知道自己无此能耐,就改用小说的方式,表达对于社会与人心的态度。
他决计远离人世的现实,实践他的“疏离”的精神。把“疏离”这个概念拆开,一个“疏”字蕴含隽远。“十分冷淡,一曲微茫”,说的是疏。疏是离,是远,是不亲,却是一种“局外”的张望。卡夫卡的“疏离”,重点在“离”。面对现实的社会,绝然地转身走开,无所听闻,不去看它,而最恍惚的疏离,却有最痛切的接近,令人惊悚。因此惊悚,最终觉悟。
卡夫卡1914年8月2日在日记里写下一行字:“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龙应台以此说明:卡夫卡是一个彻底的私我个人,不是社会人或行动公民。国家层次的惊涛骇浪,和他下午要去游泳比例并重。“可是他的一些些书里头人性的异化程度,每一行都像滴着鲜血的预言。”
表现主义常是某种态度与价值的坚持者。不管他是作家还是画家,只要是表现主义,就成了思想家,他的各个时期的画作或小说就成了思想史。对现代制度及其“精神”的强烈不满,字里行间隐伏的“颠覆”精神,成为现代表现主义的重要特色。
卡夫卡的小说,尤其前面介绍的《变形记》与《饥饿艺术家》讲述现代人的寂寞、孤独与绝望,他们在困境中挣扎,绝路求生,尽全力想爬到体面与尊严的高地,然而这个目标还未达到,已出卖与背叛“自己”,发生可怕的本性变态,结果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这是《变形记》、《饥饿艺术家》展示给我们的镜像,是对已经异化了的“自我”的怜悯,是对“现代”体制正当性的否决。
卡夫卡不承认有一个绝对的信仰必须去遵循,树立起一个绝对的信仰只能说明人类意识的无能及其不可避免的衰弱。人类的最后灭绝已在不远的将来,走向灭绝的前奏是衰落,衰落越是加深,绝对信仰的控制力量越强。避免人类灭亡要做的工作是对信仰的质疑与摆脱。这个信仰是基督教。 卡夫卡生前至友鲍罗德说过,卡夫卡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强调世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稳定的,都是可以再造与被破坏的。
“假如在天堂中被毁坏了的东西是可毁坏的,那么这没有什么决定意义;但它如果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我们便是生活在一种错误的信仰之中。”他用这样的思想对基督教的原罪理论表示怀疑。 鲍罗德说:卡夫卡对上帝的探索如同约伯曾做过的探索一样。他探索原罪和被逐出天堂一事。他搜寻着,但没有找到可借以断定的话。他寻找一种信仰像找一个断头台,这么重,又这么轻。
卡夫卡的表现主义,让人们想起当今时髦红火的所谓“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对峙,历数现代化带来的种种弊端,诸如世俗的浇漓、人间的疏离、道德的沦丧、人性的异化、贫富的差距、社会的撕裂,乃至环境污染、气候破坏,并将其全然归咎于“现代”。
后现代主义声称现代社会将“人”变成“鬼”、机器的“零件”、制度的“奴仆”,造成本体的丧失与人性的变异。后现代主义宣扬信仰否决论,将真理、进步及所有价值理念视为捏造与虚构,且对包括马克斯·韦伯阐扬的新教在内的现代信仰给予彻底否定,而采取尼采式的“上帝已死”的“唯物”态度,编织出一整套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体系。。对卡夫卡小说作观察,会慢慢知晓其中确实包含着上面所說的后现代主义的诸多元素,即“现代对峙论”、“人性变异论”与“信仰否决论”。
卡夫卡不是用哲学的方法说理的思想家,却是一个用小说的方法隐喻的思想家。他一生写作《审判》、《城堡》、《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著名小说,表示的对旧体制的愤怒、抵制与矢志否决,不亚于萨义德与德里达。他是披着小说家外衣,拿小说来反体制的另类的“思想家”。一个先于萨义德、德里达提出类似思想的先知者,或干脆说是一个早产的“后现代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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