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有阵子没想起外婆了。
昨天看了一则有关别人外婆的故事,心底那个温暖的角落又被重新扣醒。那个慈爱老人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外婆已经离开四年之久了。
关于外婆,偶尔能从妈妈嘴里探听到一些往事,但都是碎片化的,而且带有很大的主观性。妈妈和外婆的关系并不融洽,这是楚易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但在妈妈的心中却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
外婆最后两年是在病痛中度过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医院。那段日子,因为两位舅舅有事走不开,照顾外婆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妈妈的身上。那时候楚易还在外地求学,并不知道外婆的具体状况,只能在和妈妈的通话中得知一星半点关于外婆的消息。
从妈妈的抱怨中,楚易得知,生病中的外婆脾气乖张易变,难以伺候。但她只要妈妈照顾。外婆不要大舅妈照顾,因为她说大舅妈会下毒害死她,而大舅妈也乐得不去。下毒之说当然是胡话,但外婆和大舅妈的关系始终势同水火确是千真万确。外婆最疼的是小舅舅,但小舅舅早已离异,在外地做着小生意,无暇分身,偶尔回来也都是行色匆匆,稍作停留就离去。
外婆去世的时候,楚易刚刚毕业参加工作。当时楚易的见习期还有半个月,能不能转正这半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当楚易从电话中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时,全身发抖,绵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差点连电话都掉在地上了。
在楚易提出要回去的时候,妈妈果断地拒绝了。妈妈分析了利弊,也询问了家里的长辈,说工作重要,之后回来磕头上香也是一样的。楚易有些犹豫,一边是最疼爱自己的外婆,一边是即将到手的工作,孰轻孰重难以衡量,但最后楚易还是选择了后者。那天晚上,楚易在黑暗中哭了好久,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
楚易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见外婆是什么时候了,但有些事情楚易还是印象深刻,也正是这些事情的有机组合,外婆的轮廓始终清晰的刻画在楚易的脑海中。
妈妈说外婆很凶,楚易是不认同的,在楚易的印象里,外婆是最慈和的人。
但妈妈所说的凶,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据邻居家一起接生的奶奶说,楚易出生的时候,妈妈痛得死去活来,被他折腾了好久才呱呱落地,当时妈妈痛得糊涂了,随口骂了句“小畜生”,这三个字被守在床边的外婆听到了,当即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也许并不重,但在妈妈最需要安慰和爱护的时候,那一巴掌,就此打开了外婆与妈妈之间最深重的隔阂。妈妈总说外婆不疼她,在她的认知里,那是千真万确的。
外婆的爱憎分明、大权在握在外公的家族里人尽皆知。有人恨她,也有人爱她;有人怕她,也有人敬她。长辈的前尘往事,楚易并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外婆的一生充满了苦难与波折。
外婆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带着她改嫁,又生了几个子女。在组合家庭中,外婆属于老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用亲眼所见,楚易也想得到外婆那时候的日子非常不容易。
到了成婚的年纪,外婆就嫁到了外公这边当媳妇。外公年纪比她小,性子有点弱,自然大权旁落,由外婆当家作主。
老一辈的恩怨总是纠缠不清。外公走得早,外婆和外公嫡系这一支的姊弟关系并不怎么好,他们都说外婆性子强势跋扈,不通人情。但家族里的小一辈,包括旁系的亲友却和外婆相处的融洽亲昵,这其中的是非缘由,可能就连当事人自己也难以说清楚。
外婆要强,这是真的。妈妈总说外婆不爱她,但锱铢必较,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性子,却和外婆如出一辙。
外婆靠一个菜摊养活了整家人。小时候楚易总喜欢去外婆家,因为好吃的东西有很多。楚易记得,那时候外婆凌晨三四点就要去批发市场买菜,然后赶回来摆摊卖菜。晚上还要回来制卤菜,需要煮生料、绞蒜头、辣椒和香料等等,一系列的流程下来,往往已经九十点了。
楚易见过外婆做生意的样子,热情周到大方,并不会为了一毛两毛斤斤计较,总是让利出售。而且外婆很能和买菜的人寒暄,并记住他们的名字。平常日里,那些买菜的人经过门前的时候,她都会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茶。在为人处世,接人待物的来往中,外婆有口皆碑。但难的是,处理好家里的一地鸡毛。
小舅舅从小就不省心,楚易小时候亲眼看到小舅舅被外婆追着打。但打归打,三个子女中,外婆始终最疼小舅舅。小舅舅娶了个漂亮的小舅妈,小舅妈的性子和外婆很像,以至于针尖对麦芒,婆媳关系也不融洽。那时候大舅舅早已成家立业独立门户,外婆就把菜摊生意给了小舅舅,作为成家立业的资本。小舅舅的性子软,小舅妈的性子硬,自然也形成了女强男弱的格局。这一点外婆很不能忍。
楚易记得那一年,小舅妈怀胎已有七八个月了,但仍旧打理着小菜摊。楚易有一次在菜摊上拿了一根火腿肠,被小舅妈狠狠的打了一个耳光。外婆知道后,气冲冲的来到小菜摊,狠狠的发作了一番,把小舅妈骂得个狗血临头,气得回娘家去了。楚易那时候小,只知道外婆为自己出了头,但不晓得这份宠爱背后的斤两有多重。要知道,在老一辈的传统观念中,孙子和外孙有着天壤之别。外婆有一个孙女,两个孙子,但最疼爱的还是楚易这个外孙。
直到小舅舅和小舅妈离婚多年后,只要谈到这件事,外婆还是会咬牙切齿的称小舅妈为“恶婆娘”。外婆不敢让楚易的爸爸知道这件事,她曾对楚易说,你是你爸的独子,从小重话都舍不得多说你两句,但在我这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真怕你爸会怨我。
其实楚易的爸爸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呢。当时外婆骂走小舅妈的时候,左邻右舍的人都在围观,只要妈妈回一趟娘家,早有七嘴八舌告诉她听了,妈妈知道了,爸爸自然就会知道,只是爸爸从来没有表明过,既然外婆有意瞒他,他就装作不知道,因为爸爸始终是感恩外婆的。
楚易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爸爸28岁的时候才和妈妈结婚,当时妈妈20岁。那时候爸爸一无所有,在穷乡僻壤尝试过很多生计,都以失败告终,虽然一表人才,但没有人看得上他的穷困。外婆不嫌弃他,不仅没收他的彩礼,还给妈妈置办了嫁妆。后来,楚易出生,爸爸去省城做事,长年累月在外,母子俩大部分时候都得靠外婆接济。虽然妈妈总是说外婆对她不好,但她也清楚,外婆对楚易的好是不容置喙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家乡很多年轻人都南下广东打工创业。那时候外婆已年逾五十五,但她也跟随着这股潮流伺机而动。她只身一人南下广州、深圳,探寻赚钱的门路。消失两三个月后,外婆带着大红大绿的棉绒布满载而归。
那一年家里的床单、被面都焕然一新,楚易清晰的记得棉绒布柔软舒适的手感,还有印在上面硕大的牡丹花,绽放着盛大的红,好不热闹。那一两年,外婆踩着三轮,把那红色的喜庆和改革开放的风气送进了千家万户。
卖布赚了一些钱后,外婆又发现了一条赚钱的新路子。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河南有一种凉鞋卖得很好,于是她又抓住了这个契机,千里迢迢的去河南运货,顶着六月的晴空烈日,踩着小三轮一个村一个村的卖。那两年,楚易所有的衣物鞋袜都被外婆承包了。
千禧年后,楚易十来岁,总是听外婆讲起南下深圳的往事,外婆说她在深圳的一个广场上,看到了邓爷爷的巨幅照片,她在那副照片下面站了整整半天。楚易不知道,当外婆站在邓爷爷巨幅照片下面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外婆从没向他吐露过。但她总是告诉楚易,我们中国人吃饭靠“两平”,一是改革开放的邓小平,二是种植水稻的袁隆平。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仰望着创改革之先气的邓爷爷,心中理所当然的有敬佩,有崇拜,但更多的可能是在回想自己这前半生的苦难和蹉跎。从一个待嫁姑娘到为人妻为人母,然后子孙满堂,岁月赐予的果实都很香甜,但生活的苦涩都得独自下咽。来路困阻,也光着脚走了过来,往后的日子还长,是否还能有一番新的天地?当时外婆的眼中应是饱含泪水,心中也是踌躇满志。
楚易很难想象,一个没有上过学堂的老人,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捕捉到进步的气息,并且真的小有作为,这份魄力和勇气,要是出生在好一点的环境中,必然有大作为。只可惜,楚易外婆的这份胆识和智慧并没有被楚易的妈妈和两个舅舅所继承,外婆卖布卖鞋赚的那些钱,最后大都投给小舅舅,开了个布艺店,从此停止了奔波,在家帮着小舅舅打理养家糊口的小生意。
自楚易读初中之后,去外婆家的次数就少了。但外婆却经常来看他,有时还直接去学校找他,给他塞零花钱,然后又匆匆离去。
楚易记得很清楚,高一那年,家乡出现了严重的冰灾,大雪肆掠,道路冰封,那年的寒假,从县里到村里的道路被封住了,没有车辆来往,楚易走了几十里路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外婆就提着一只黑色的活鸡和十几个鸡蛋迎着风雪走了七八里路送过来给楚易补身子。那时结了冰的马路连楚易都走得小心翼翼踉踉跄跄,真不敢想象六十多岁的外婆是怎么走过来的。
外婆每年年初就开始盘算着养鸡,预备着过年给孙子们补身子,鸡有四五只,但黑色的只有一只,外婆拿给了楚易。乡下有种说法,黑色的鸡能大补,黑鸡下的蛋营养价值也更高。
楚易知道,外婆的一生都充满了故事,但他所知的只有十之一二,可就是这冰山一角,足以让楚易感到惊心动魄。时代的波谲云诡,家族的勾心斗角,表面看起来毫发无伤,实际上伤痕累累。楚易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才五十出头,整场丧事也是外婆操持下来的,别人都说看不出外婆的悲痛,只有楚易知道,外婆每晚都对着外公坟头的方向喃喃自语。
外婆的爱,强势而倔强。楚易妈妈总说外婆不爱她,如果不爱,那又怎会对楚易掏心掏肺?也许是生活的压榨,那时候外婆并没有机会表达对妈妈的爱意。所以外婆才会如此的疼爱楚易,以顺道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外婆嘴上要强不说,但行动和事实已经充分表明,她为女儿谋的是长久的打算和幸福。
外婆看中了楚易爸爸为人善良上进,不要任何彩礼把女儿嫁给了当时家徒四壁的穷小子。后来楚易爸爸打工赚了点钱把家里拾掇的体体面面,楚易妈妈在家啥都不用做,只用管教好楚易,左邻右舍都说她是最幸福的女人。
外婆对楚易好,也从侧面影响了楚易为人处世的价值观。做人要善良,但善良也要带有锋芒。那些说外婆强势跋扈的人,多半是在利益上有了冲突,通情达理不是送给敌人的,而是要留给所爱之人。楚易的妈妈不承认自己的性格像外婆,但楚易性格中的某部分却像极了妈妈,这部分的性格是和外婆一脉相承的。
楚易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早已离世。因为年纪小,外公去世前留给他的记忆也不多,所以在楚易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是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外婆没能等到楚易成家立业享清福,这是楚易的一大憾事。有时候看着妈妈,楚易总是不由地想起外婆,他把本应该给外婆的那份爱,全然不动的给了妈妈,只是妈妈并不清楚。
外婆走后的这几年,楚易记不清有多少次梦到过外婆。在梦中,楚易重温着外婆的慈爱与疼惜,梦醒之后才发早已觉泪流满面。那个在苦难面前从不却步的老太太,那个在是非对错面前据理力争的老太太,那个充满胆识和魄力的老太太,那个最疼最宠楚易的老太太,再也不会慈眉善目的站在楚易的面前,捧着他的手喊他“我的宝宝”了。
昏黄的路灯下,老太太的背影微驼,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属于她的归宿。楚易想叫住她,但始终没有喊出口。长大后的他知道,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段路,须要独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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