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南方下了一场大雪,雪后第三天,我去了一趟南京。
从南京南站出来,上到进站口外的车道旁等地接的车。风很大,天空中有轻微的雾霾,虽然是晴天正午,太阳并不温热,冷冷的挂在空中,描不尽茫茫钢筋水泥丛林的边际。
在进站口的风中等了半小时之后,终于从堵车路口挤上来的地接把我们迎上了车,说先去转转吧。
去看看雪化未尽的南京。
秦淮河
其实,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去秦淮河,下车时,看到的是顶着若有若无的残雪的大牌坊,上面写着“南京夫子庙”。
中国两千年儒家天下,夫子庙随之遍布宇内,除曲阜的孔庙之外,南京夫子庙应该是相当规模的大庙了。进门之后,正对就是大成殿,殿前牌匾下有孔子立像石雕,孔子像前,十二弟子分列大道两侧。在这十二人中,有我最喜爱的子路,站在台阶前右侧的第一位。我上前摸了摸子路先生手中的弓,凉凉的,铁一样。像前没有香炉坛子,于是我从道旁的花坛里团了一团雪,塑在石像脚前,算是拜祭这位临死不忘正冠的勇武贤人。
大成殿中,供着“至圣先师”的正像和颜、曾、孟、孔四“亚圣”的配像。再往后,是两个大亭子和明德堂、尊经阁,在加上一些罩着玻璃的碑记和连串厢房,这些房子,大多都改成了纪念陈设馆。
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夫子,是个讲求“有教无类”的好老师,不过在南京夫子庙,他更多的是个化缘人。大成殿前的孔子立像脚底下,放了两只现代青花瓷大缸,透过缸里冷冽的清水,几枚白晃晃的钢镚在缸底熠熠生辉。大成殿后的明德堂里,在某个拐角处也有惊喜——一口大石缸,里面好多闪闪银光。明德堂前,两个亭子里各安了一钟一缶,边上有个电声大喇叭一直循环播放着:“拜大成至圣先师,敲钟缶诚心祈福。敲一下身体健康,敲两下福寿绵长,敲三下学业精进,敲四下金榜题名……每敲一下五块钱,敲完一组打八折。”
似乎跟孔圣人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我很快就从夫子庙的后门绕出来了。绕出来后,我才发现庙前的棂星门牌坊下,还有一条河,几十米远的河对岸是整一个双龙戏珠的大红影壁,细看这边的码头介绍,才知道这就是秦淮河了。在我印象中,秦淮河应该是十里杨柳岸,酒肆店舍错落;河面开阔,渔船碾碎水波;画舫相连,隔岸相望不闻其声。而这一段的秦淮河,真是小啊,被桥和屋舍一围,憋屈成了小水池一样,里面只有拥挤的游船。
传说秦时,始皇帝过金陵,有方士言称“金陵有王气”,始皇帝怒,改“金陵”为“秣陵”,凿山开水引淮入江以泄王气,是为“秦淮河”。这样的秦淮河,来由还真有点憋屈。而秦淮河风情最盛的时期,杜牧写下《泊秦淮》的晚唐和“秦淮八艳”冠绝江南的明末,明媚盛妆下映着的却是老大帝国的凄凉晚景。
祖龙一怒,余波千年啊。
中山陵
中山陵在钟山。
陵园里的雪化得慢。不过,有人行走的地方的雪早就清掉了,博爱坊前的广场,在太阳底下不剩一点残雪和水渍。但周围的冬青灌木,积雪未消,雪融后的水珠淅淅沥沥滴着,都化进了土里。走在松柏荫盖的宽大墓道上,头顶时时会有“吱哑”的响声,然后便是一片扑簌簌的、积雪被枝桠打散在叶间穿行的声音。
走过墓道,再穿过“天下为公”的陵门,便是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墓前石阶了。我没有数石阶的习惯,只是在穿过一个悠然上行的老年团时,听导游讲,石阶共392级,代表当时三亿九千两百万国民,其间八个平台喻指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因为石阶之顶是中山先生墓室,但民众不应该是伏于伟人灵前的石阶,而应该是天安门前那样巍峨立于天地间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仗着年轻,我很快就越过了身边稀落的旅行团,一口气上到阶顶。可能是天冷的原因,上面的游人并不多,穿过右侧蜿蜒的排队长廊,不用排队,就可以进墓室了。
墓室里稍有些晦暗,看不清高高的穹顶上绘着什么。墓室不大,右进左出,棺椁室大门常闭,里面停放的便是先总理灵梓。
这其实不是“总理遗愿”。1912年孙文在南京时,就早早选好了陵址并交待了交待胡汉民,1925年在北京死前一天,又亲口提出要像列宁一样保留遗体供后人瞻仰。不过很遗憾,苏联方的水晶棺材供货不及时,当时国内技术也不过关,遗容难护,国民党只能勉强于1929年完成了归葬中山陵的遗愿。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北京的那个纪念堂,其中纪念之人同样是未遂遗愿。不过与孙总理相反,保留遗体反倒不是主席遗愿。毛泽东同志早于1956年就签字要求百年后火化且不留骨灰,还多次风趣地表示“洒进大海,生前吃鱼太多,要还给鱼儿们”。只是76年时,国内政治生活不正常,主席遗愿不得不成遗憾。
在保安不停的催促声中,我没有过久停留,很快转出了墓室。室外阳光炫目,几位少年散坐在石阶顶上,喝着可乐,嬉笑着。越过少年的头顶极目远眺,是一片苍黄的南京。
我站在墓室檐下的微风中,有水珠滴落进脖颈,凉凉的。
总统府
总统府,言过其实罢了。
上学时,历史课讲到“解放军占领南京”的书本上,会有一幅解放军战士占领总统府在楼顶扯下青天白日旗之后的黑白照片,那建筑看上去颇有气势。这回到现地一看,原来也就听风雨的小楼而已,不过尔尔。
总统府地盘不大,从门楼进来,是一片院内小广场,以广场中线为轴,向北便是大堂、二堂、行政楼等总统府建筑,西侧是孙中山临时政府办公楼、典礼局等,东侧则是两江总督府和太平天国天王府。两江总督府再往东一侧,有陶林二公祠,为植柳出玉门、抬棺出天山的左文襄公为报陶澍、林则徐知遇之恩所立。小祠僻居东南一隅,游人罕至,很是清静。
穿过广场,另一头的进门大堂正中,高悬着“天下为公”牌匾。牌匾之下,顺轴线一路过大堂、长廊、二堂、八字厅、会客厅,可直至麒麟门。记得09年看《建国大业》时,影片中有一段蒋总统坐于车内一路穿过广场,径入大堂、长廊,直至八字厅的场景,是以车内视角拍摄的,让人印象深刻。当时的背景,正是宋美龄在美国乞援被拒,人民解放军淮海决胜后大步向南京进军,蒋总统被迫下野。电影中,一路只见红柱粉墙次第后掠,蒋总统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抗战胜利还都南京时万人拥于广场相迎的盛况,而现实中目光可及处,八字台阶前只蒋经国三人渐渐拉近,最后蒋总统在台阶前下车。
当时,正值1949年的初春,春寒料峭,估计当时的总统府也似现在这般积雪正融,煦园里的老树虬枝隐隐抽出新芽。现在的总统府里,往来的游客不以春寒为意,在花坛里拢起阴影处的积雪,嬉笑玩闹着。只不过,当年的蒋总统应该感觉挺冷的吧。
丛葬地
我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纪念馆建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江东门丛葬地之上,馆内建筑和雕塑满是痛苦的具象和抽象的寓意。
进馆之后,在史料陈列厅和长长的雕塑广场之间,迎面是一路的受难同胞雕塑,恶魔不在此地场景中,但扭曲的、号哭奔走的老弱妇孺向东仓皇而逃告诉我们,恶魔就在不远处。
雕塑广场尽头,穿过冤魂呐喊石雕,是一片细石覆盖的开阔广场,名为集会广场。广场西面,是整面的灾难之墙,除了两端醒目的“300000”数字,墙面黑森森一片。墙脚正中位置,安放着新立不久的国家公祭鼎,南首立着十字型的标志碑,北面是“古城灾难”组合雕塑——残破的城墙、不能瞑目的人头,还有触目惊心的“300000”。集会广场上,积雪散落,空无一人。
从集会广场东北角出,沿档案台阶下行,进入史料陈列厅。陈列厅建于万人坑之上,是半地下式的二层建筑。在陈列厅的中央,是悬空的的万人坑局部展厅,从展厅回形栏杆向里看,满坑散落着累累白骨,分不清身首四肢,没有一具完整的骸骨。展厅一侧,陈列着一排玻璃圆罐,里面盛放着黄土,这不是普通的黄土,是取自南京各处丛葬地,曾经养育了金陵父老的千年沃土,是1937年12月间浸透了30余万鲜血的覆尸薄土。
陈列着详实的侵华日军罪证的史料陈列厅的出口处,有巨幅的留言铭文墙和一排参观留言台。留言墙星罗棋布的铭牌上,刻着著名的、非著名的中外参观者的留言,或言历史,或言和平,少言仇恨。在另一侧的留言簿上,则是新近参观者或工整、或潦草的留言,纸张簇新。随手翻过,中间有斑斑点点水渍干后变形的痕迹,其中有一页的留言写道:“希望不要再谈中日友好,这是不可能的。对于日本以及日本人,中国人民必须时刻记住,这些是魔鬼,只要有机会,就杀死他们。总有一天,我们要血洗日本!”字体潦草虬结,收笔处,笔墨洇到了纸背。
出史料陈列厅,过“古城灾难”雕塑之后,是悼念广场。悼念广场不大,南面是纪念墙,上面写着馆名和“遇难者300000”。靠北的地面,排列着长长的幸存者脚印的铜版拓模方阵,北面墙上,刻着王久辛的抗战长诗《狂雪》。西首台阶前的纪念墙下,立着一位年轻女士铜雕——张纯如,美籍华人,写下《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的女作家,南京大屠杀最后的罹难者。
从悼念广场西侧台阶转上去,到一片小平台,平台之下,是具葬30万遇难同胞的墓地。墓地中没有坟冢,寸草不生的漫地鹅卵石是无数遇难者的白骨和坟茔。墓地外围,有长青的柏树和草坪环绕,绿柏青草间有皑皑白雪,雪中,十七块小石碑环立于墓地东南外围。这十七块石碑,是1938年1月十七个丛葬地的纪念碑,也是30万逝者的墓碑。隔着墓道,石碑的对面立着黑色的南京大屠杀惨案浮雕墙,墓道尽头,是墓地西侧的遇难同胞名单墙,上面刻有万余姓名和29万的空墙——这是南京的哭墙。
和哭墙同在墓地西侧的,有一大一小两个形如棺椁的建筑,那是遗骨陈列室和万人坑遗址。万人坑内,骸骨扭曲层叠,无法尽数。1937年12月13日,侵华日军驱被俘中国守军和普通百姓于此,机枪射杀。1998年4月纪念馆扩建时,在此处的表层土中就发掘出骸骨208具,遂建此万人坑遗址纪念馆。
从万人坑出来,再穿过燃着长明火的祭场和恍如夜空的冥思厅,最后是阳光明媚的和平公园。我在公园中的长凳上坐下,望着对面吹着胜利号角的士兵,脑中的疑问始终挥之不去:80年前的这个时刻,南京城里没有了太阳,还会不会下雪?茫茫白雪,能否盖得住人性泯灭的耻辱?
我想我永远想不明白,或许长河尽头的和平女神也无法解答。
雨花台
不到雨花台,枉言到南京。
雨花台,是数以万计的革命烈士的殉难地,是百年苦难中国为求新生的圣地。
从南门广场外下车,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雨花台”三字的大字石刻。石刻之后,有整幅点缀了零星白雪的青翠草坪。草坪尽头的宽阔处,三三两两的老人穿着练功服,在初春的阳光里,悠然地打着太极。
顺着南广场的中轴线往后,上一座小山。从山坡中的林间小径穿行而上,到顶是南京30万党员于1996年捐建的忠魂亭。立于方方正正的忠魂亭中向北望,可以看到形如城楼雨花台革命烈士纪念馆。忠魂亭下,是一片白雪覆盖的长青草坡,从坡两侧拾级而下,坡下两侧革命烈士浮雕,中间一方思源池。四四方方的思源池,四边红花檵木围绕,池水冰封,池边白雪描边。过思源池再过小广场,沿五十二级台阶逐级而上,来到雨花台革命烈士纪念馆。
在纪念馆入口,关了手机,放下相机,入内朝圣。
进馆之后的序厅,两侧是洁白的烈士墙,正中上方,五个向前迸发的红色大字——“信仰的力量”。馆内两层展厅,按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四个时期依次分为“光荣北伐革命先锋”“力挽狂澜前仆后继”“奋起抵抗中流砥柱”“迎接黎明血沃新天”四个部分,共陈列有179位先烈事迹,其中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部分最多,整100位烈士。这当中,有名震宇内的邓中夏、邓演达、恽代英、项英,有我家乡的先辈谢文锦,还有年不过十八名不见经传的女交通员季月娥。每位烈士的生平,大多不过寥寥百字的陈述,但每一行字,都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岁月。而几乎每一个烈士生平的最后,总有六个字屡屡频现,让人不忍卒读——“……被捕,解来南京……”
在第二部分展厅的最后,穹顶如暗夜星空,一幅幅烈士遗容在夜空中出现,我站在星空底下努力想看清每一张面孔,但他们都很快地次第远去,化作无边黑夜中的璀璨繁星。星空下没有其他灯光,但这里一片光明。
出纪念馆后,穿过纪念桥,下面有刻着《中国人民共和国国歌》和《国际歌》的两面照壁,一南一北分立轴线倒影池的两端。我在《国际歌》前拍照时,一位爷爷正推着孙儿,念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从照壁前缓缓而过。见我拍照,笑了笑,继续念着歌词,又悠悠然朝国歌照壁走去。
和爷孙俩错肩别过,再向北往上,登上雨花台的制高点,那里有巍峨的雨花台烈士纪念碑。纪念碑碑额似红旗如火炬,碑身正面“雨花台烈士纪念碑”为邓小平题写,碑身背面刻有江苏省人民政府和南京市人民政府所撰、著名书法家武中奇书写的碑文。碑前,是宁死不屈的烈士铜雕,烈士脚下的草坪中,安放着长明灯,灯前铭文写着:“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会常来这里……”
从纪念碑下来,最后去寻找缅怀雨花台烈士的殉难处。
雨花台上,有三处烈士殉难处,离纪念碑最近的是西殉难处。从西侧公安英烈墙后绕下来,穿过僻静的树林,在一片灌木之中,有一个拱门型纪念碑,上面镌刻着七个大字——革命烈士殉难处——这里是烈士遇害后的丛葬地。
肃立默哀之后,在碑前的长椅上稍坐,彼时,万籁俱寂,长椅旁的积雪正在阳光中消融,空气中隐隐有雪化沃土时的“咝咝”细响。
拜过西殉难处,我依着陵园指引介绍,行至北门寻找北殉难处,无果,向东寻东殉难处。过北门广场往东,是一片名胜古迹,介绍只说东殉难处在名胜之间,看电子地图也无迹可寻,于是便沿路上山,一路过雨花阁、杨邦义剖心处、方孝孺墓、木末亭,绕过江南第二泉、高座寺、甘露亭,最后在浩然正气阁之外的林间,找到了东殉难处。东殉难处,掩于密林之间,是1937年至1949年间反动派为掩人耳目秘密杀害革命烈士的场所。现在这里,立起了黑色大理石的纪念墙,墙前立着“革命烈士殉难处”纪念碑,碑前是葱翠的草坪,密林遮阴之下,草坪上积雪未融。草坪这端,有三个石雕的松枝花环,花环上没有积雪,只是凹处凝结着冰。肃立默哀之后,我脱了手套,蹲下来掏出一枚硬币,细细的把花环上的冰清理干净。
从东殉难处出来,再回到北门,在广场和烈士就义群雕之间来回逡巡,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北殉难处的哪怕一片石碑或者一句题刻。在北广场的中央站定之后,我想,这个1927年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后公开戕害仁人志士最多的地方,或许就在脚下吧,而纪念的丰碑,就在我们的心里。
渐近中午,行至天顶的太阳在烈士们身后洒下一片金光。我站在广场中央抬头仰望,看到夺目的阳光里,有金色的目光望向远方。
逅记
离开南京时,我在南京南站取行李,一位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能不能换二十块钱,用支付宝转。
对于用惯了电子支付的现代人来说,面对只接受二十元纸币的自动寄存柜确实是个不小的难题。
“给你,不用转了。”我指了指边上不兑零钱只做生意的彩票站说,“刚在那中了五十,有缘人福气均沾吧。”
“谢谢!有缘下次南京再见。”
下次再见南京,希望这里积雪化尽,青山吐翠,百花盛放,只如眼前的小姑娘,春风和煦,明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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