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初,家中传来二伯父的死讯,我打紧搁下手中的活儿,带着十岁的儿子赶回远方的家中。儿子前些日子方才报了暑假游泳班,整天闹腾着要去水上乐园,估摸着是游上了劲儿。
踏进二伯父家中,一家人都聚在伯母旁边,伯母只是红着眼瞅着我,打量着我身旁活蹦乱跳的儿子,涩涩地絮叨着,催促我们去收拾收拾。一伙人围绕着伯父的遗照散乱地聚在厅前,这场合之下不允许一点哀婉与叹息,大可咒骂伯父的死,也比一句接一句的遗憾来得宽慰人心。祖母便在一旁接二连三的斥责,说她那蠢孩子死得活该,他不去死谁死,谁争得过他。二伯父是淹死的,作为一个继承祖业与水打交道的渔民而言,这种死法是一种耻辱。
我必须告诉你他是怎么淹死的。老家中拆迁已多年,从沿湖的村庄迁到了镇上的公寓楼,二伯父家没有孩子,生活也过得清贫,因为拆迁日子总算有了不少好转。即便是住到了镇里,也改不了渔民的天性,闲来无事,拿着鱼叉绑上电瓶搭上旧时的木船,捞上一些鱼来也够吃上几顿。那日,俩人前往旧居旁的大河,伯母不会水怕误着捞鱼的活,便在岸上候着,他一人登上小船,哪里料到电瓶漏了电,他一头栽进湖里。我难以想象当时伯母的情形,只知道她一路狂奔地逃离,一路求人帮忙。
“那蠢孩子死的活该,他不去死谁死,谁争得过他。手机也不带,他怕是真心想死,谁救得了他。”祖母是这样咒骂他的。我不愿那样想,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光荣的死法,极尽平庸之恶。我妻子对着手机告诉我,哎,你可知道这样捕鱼是违法的?我当然知道,我也要咒骂他,这个面目可憎、自寻死路的老头子!
半年之后,伯母住进了精神疗养所,我回去探望她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臂告诉我,千万别让孩子去湖里游泳,湖里有专抓孩子的小鬼。小时候我的长辈们为了避免我去湖边玩耍,便用这个故事来吓唬我。伯母安静地躺着,轻声地念叨。
“水里有专抓小孩儿的水猴子,有时候会水的大人它都敢抓,它们力气大,从水深处蹿出一个脑袋,见着人的胳膊还是大腿,便用力地往下拽,直到人呛了水失去了知觉不再挣扎的时候,它们就把人拉到水底。”
从前我并不知道水猴子为什么要把人拉下水,只知道它们是可怕的、邪恶的。现在伯母却告诉我,水猴子并非鬼怪,或许它们是水底的守护者,它们一心守护水中形形色色的鱼群。落水的若是恶人,水猴子便将他们喂鱼,若是善人,便将他们化作鱼,送去海里,教他在盐水中涤去人世间莫须有的罪状。”
“渔夫是不是罪人?”
“渔夫捕鱼并不是恶,只不过渔夫是人,是人才分好坏,但捕鱼是莫须有的罪状,谁的身上都背负这种罪状。千万别让你的孩子去湖里游泳,水猴子拉人入水时总不分好坏。”
“他们总是分不清好坏吗?”
“他们能够透过鱼的眼睛看见世间的人,打量世间的事。但我决不让孩子们被看见,也不让孩子们下水,这样笃定不会让水猴子盯上。人们常常给孩子挑鱼眼睛吃,这样哪怕孩子将来不争气,也不会让水猴子给抓去喂鱼。即便是落入水里化作鱼,我也不愿意。”我不知道她如何虚构这样的民间传闻,可是一想到她孑然一身独守时,我宁愿相信她所说的,或许在她心中,伯父便化作了水中的鱼,纵使哀婉,却显得温柔。
八月,我带着儿子回到故乡。伯母已经有所好转,出院回到家中。尽管如此,她仍旧不停地告诉身边的人,别把孩子带到湖边。她常常不知所云,让大伙儿看好家里的孩子,吃饭的时候她把鱼眼睛夹到身后的半空中,念叨着“快把它吃了,快吃”,倏忽间,鱼眼睛落在地上,她丝毫没有在意。她常常一个人走到集市的鱼铺前蹲坐在地上,呓语不歇,双手也来回挥舞,来往的人们拉着孩子的手企图离她远一些,她不生气,她让孩子快点走,走远一些。
儿子吵着要去水上公园,伯母听到了便开始连声训斥,她激动得跳下床一手抓住儿子的胳膊,死死地捏住,痛哭流涕地叫喊着,“不准去,不准去,水里有不长眼睛的小鬼,连听话的孩子都给抓去。”儿子吓得也哭了起来,跑到我面前,嚷嚷着要回家。
几天后,我把孩子送回妻子那里。家中少了小孩子,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伯母的神志又开始变得不清,她常常对着空气咒骂,咧着嘴说是要去湖里抓鱼。伯父忌日的那段时间,她仿佛不记得这个被相框牢牢圈住的憨厚可掬的老人,也记不清与他共同度过了将近五十年湖畔的岁月。
那天下起了雨,伯母说她看见了雨中有个孩子在四处奔跑,便倏地一下冲了出去,父亲带着伞跟着下了楼。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淋湿了身子喘着气站在了房门口,喊着,“快下来找找你伯母去哪儿了,她四处跑,四处嚷嚷,我跟不上跟着跟丢了,快去找找。”后来警察通知我们,让我们去认领那具落水的冰凉的遗体。
我想起了小时候,伯父家没有孩子,便与我格外亲近。初夏的时候,伯父乘船带我到湖上捕鱼,有时甩渔网,有时持电鱼叉,他嘱咐我,千万不要把手伸进水里。后来,母亲哭着告诉我,他们一家真是可怜,一家三口都被大河夺去了性命。我静默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伯母告诉我,他们一家都要化作水里的鱼,游到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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