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那棵壮大的老梧桐脚下堆满了枯黄的落叶。起风的季节让拖着行李箱的人显得格外的落寞,即使是回家,也透着一种漂泊无依的错觉。
阿明望了望在大门顶上随风扬起一角的大红色横批,似乎随时都会飞走的样子,不过没多久也就要换新了。他握紧行李箱的拉杆走进了这个充满回忆的院落。
"听说你们家阿明在市医院上班呢?真能干!"
"呵呵,只是实习。不一定能留下来。"
"八九不离十咯!你教育得真好啊,阿明在那么好的学校读了五年麻醉,人家抢着要他呢!"
听声音就知道是母亲在楼下与邻居大婶唠家常。从小阿明的成绩就很好,邻居们常常夸他,母亲也非常高兴与别人谈及自己的儿子。但阿明却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孩子"常常成为反感的对象。
"诶呀,他学的那些我都不懂,全靠阿明从小自觉性就高。"母亲的腔调里依旧是满满的骄傲。
抢在邻居开口之前,阿明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怎么今天回来了?放假了吗?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还没去买菜呢!你先上楼,妈现在去市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菜。"
阿明点点头就上楼了,楼梯口仍旧听见母亲的声音。
"不说了,阿明回来啦,我要去买菜了。"
进了屋,阿明将钥匙随手一扔就倒在沙发上,烦闷与疲倦侵袭着他,不仅仅是这几天,大概很久之前就这样了,久到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晰地想起来。
母亲给他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他以前在家爱吃的,可是母亲不知道的是,从离家读大学后,各种难吃的好吃的阿明都能咽下去,这些杂七杂八的口味让他忘了曾经他也偏爱过母亲炒的红椒肉丝,冬瓜炖排骨,蘑菇烧鸡……
"阿明啊,今天不放假啊,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轻轻地问他。
阿明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低着头说:"我把实习退了。"又往嘴里塞了几口米饭。
"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要退?"母亲满是惊讶。
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有些愠怒的眼神,说:"我不想当医生。"
母亲拍案而起:"读了这么多年的医学,你不想当医生?!那你想干嘛?"
"我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在这里面了,我还要再浪费下去吗?"阿明也吼了起来,他放下碗筷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
母亲和他就这样开始了冷战,整整一个月,他们之间没有过一句对话。但好几次他都看见母亲偷偷地抹眼泪,他有一种占上风的快感。
“你要一直在家待下去了吗?”母亲还是开口了,他并不意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望着窗外苍白的天空。
“我干不动活了,只能靠低保过日子,你爸爸出事后领的赔偿金也是够不了你啃老的。不想当医生,总得找个什么事做,难道你这么年轻就想像我一样废在家里了吗?”
他听出了母亲的妥协,淡淡地回答了句:“我考公务员。”
母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否是认真的。
“什么时候考?”
“明年。”
母亲缓缓转身向厨房走去说:“总要看看书。”
这是阿明在家里度过的第二个冷清的年,第一个是父亲因公去世的那年。母亲连门上的对联都没有换,她也很少下楼去和邻居聊天了,大概是怕人问起阿明的情况。
年后,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大雪,窗外的树枝也被覆上一层。阿明打开窗,凉凉的风携着早晨的清新,他感觉到太久没有过的清醒。看着穿白嫁衣的树木,阿明突然想到一句诗: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春天快来了,是时候出去了。
一天,天还没亮,阿明轻轻地提着自己的行李箱离开了家,饭桌上躺着一张纸,上面简单地写着:
我出去找事做了,保重身体,勿念。
火车停在一个乱哄哄的站台,他又搭乘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才终于到达这个缺一个数学老师的落后村庄。
下了车,除了一条窄窄的公路逶迤向远方,周围都是枯草一片,阿明拉行李箱的手冻得通红,他顿觉对“荒凉”有了更加形象的理解。
校长很快赶来接他在家里住,他将在这里代课一段时间直到原来的数学老师出院为止。
“阿明啊,现在像你这样敢放弃那么好的工作来这个穷乡僻壤教书的人不多啊!”
阿明笑笑,校长并不知道来这儿是他退掉实习后的选择,“校长,像您和许老师这种把一辈子都奉献在这里的人才真的少。”
“老许啊,是个真好人!你和他是校友是吧?那时候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可不容易,但他最后居然留在了这里。他住院也是因为背一个学生去看病的时候摔的。”校长脸上流露出一种敬重,转即又轻松地笑着说:“我就是那种没有能力走出去的人,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阿明也跟着笑笑,然后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校长的家不大,但一切都显得刚刚好,儿子娶了老婆后就搬了出去,他的那间房正合适给阿明住。阿明看见墙上的奖状,从小学到中学,很难将其上的名字与那个自己开餐馆当大厨的青年对应起来,但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像成绩不好的样子,只是难以接受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如飞箭般的时间轴。
每天早晨到学校,都会看见周围的杂草被霜打过的样子。这里的孩子们几乎每个都只是穿着薄薄的棉袄,有的已经脏得发黑,可能一个冬天都没有换过。
上课的时候,他们总是在下面搓冻红的小手和脸蛋,一到下课便风也似的去争抢学校里仅有的几颗足球。只剩下不爱动的几个女生趴在窗沿上张望。
阿明想放学后教男生踢足球,可是他们都要匆匆赶回家干活或者照顾更小的孩子。三点半就下班的阿明总觉得无聊,他便一个人沿着小路到处观望。
有一天天气不错,有回暖的迹象,走了很远,发现了原来这里还有一条火车轨道,真是惊喜。他走进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孩,麻花辫,黑黑的小圆脸,应该是没有洗干净,眼睛一直望着铁轨消失的一端。阿明好奇地走近,鞋子擦过土地上的枯草发出窸窣的声音,女孩立马回过头看了一眼,阿明认出那是四年级的一个孩子,还没等他开口,那女孩就匆匆地跑开了。
接下来的好几次阿明都在铁轨附近遇见了这个女孩,她像是在等火车来,但经过这里的火车似乎很少,阿明还没有看到过一辆。他并没有再靠近那个女孩,他已经了解到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有超出年龄的敏感,所以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和她一起望着这个村庄另一条通向未知的道路。
开春了,小小的操场上仅有的两棵大树发出了嫩绿的叶,阳光给泥土地镀上了一层金箔,又白又厚的云朵缓缓地移动着,鸟儿在窗前落脚超教室里瞅瞅便飞走了。
阿明喜欢英语,有时候上完了数学课也爱教孩子们一些单词。他在黑板上写出漂亮的字母,歪歪扭扭的笔体在小本子上努力地模仿着。
“跟我读,spring”
"spring"
新鲜的东西总能让他们都参与进来。
阿明提高嗓音说:"spring就是春天的意思,窗外就是春天的景象。大家说说春天里你看见了什么?"
"鸟!"一男生脱口而出。
"对,鸟儿飞回来了。在英语中,鸟儿叫做bird"阿明将单词写在黑板上:"大家跟我读一遍,bird"
"bird"
"春天还有什么?"
"花!"
"很好,花,flower"
……
就这样来来回回阿明在黑板上写了许多的单词。
临近下课,一个坐在靠后位置上的女孩举起手怯怯地说:"老师,我还看见了火车。"
阿明楞了一下,举手的正是那个总等在铁轨旁的孩子。
“我昨天也看见了,好长一辆!老师,火车怎么说啊?”一个男孩洪亮的声音把走神的阿明叫了回来。
"是吗?你们都看见火车啦!好可惜,我昨天没有去。"阿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火车的单词,说:"火车在英文里念train。"
"train"
下课铃响了,刚刚还聚精会神跟着读英文的孩子一哄而散。阿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将作业写在黑板的一角。走出教室前他又望了一眼那个女孩,她正很认真地抄写着黑板上的单词,两束小小的辫子一上一下的晃动,很可爱。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女孩带着作业本来交给阿明:“对不起,老师。我上午没能来上课,所以现在来补交作业。”阿明看了看作业本,她叫巧灵,本子里工工整整地写着数学作业和新学的英语单词。
巧灵低着头,但在转身的那瞬间,还是没有藏住哭肿的眼睛。阿明叫住她,想说些什么,却哽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今天放学还会去看火车吗?”
巧灵摇摇头:“今天爸爸心情不好,要早点回家。”
阿明明白巧灵为什么哭了,在这个小村子里,父母心情不好酗酒打孩子是很常见的事,老师也无可奈何。
“那下次去看火车能叫上我吗?我还没在这里见到过火车。”
“好…这个时间火车会经常来的,冬天就很少了。”
谈及火车,巧灵眼睛里似乎泛着光,像风中摇曳的烛火,让人想用手捂着。
几天后,他们俩来到了铁轨旁,春天总有种将灰姑娘变成公主的魔法,仿佛一夜之间,这片荒地就穿上了光鲜亮丽的礼裙。
俩人沉默地等了很久,风吹过,还是有一点点让人发颤的凉意。
“你很喜欢火车吗?”
巧灵点点头:“老师,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上大学的时候一年要坐好几次。”
“我没有坐过火车…”她望着远方,“但从小我妈妈就带我来这里看火车。”
阿明说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起伏的山脉圈出吝啬的界限。
“现在怎么不和妈妈一起来了?”
“她坐火车逃走了。”
“逃走?”
“听奶奶说妈妈是被卖到这里来的。那年冬天的晚上,下着好大的雪,很冷,我跟着妈妈来看火车。我们等了好久,火车哐哐哐地来了,奇怪的是那辆火车刚刚经过我们便停下了,上面下来了几个打手电的人,妈妈带我躲了起来。我们又躲了很久,我冻得吵闹着要回去,妈妈捂住我的嘴,让我自己先走。可是天太黑,我一个人不敢回去,只能不说话地待在妈妈旁边。过了好久,那几个人要上车了,妈妈叮嘱我一定不要动,也别出声。然后我看见妈妈冲到了那几个人的脚下,一下子跪在了雪里,还磕了好几个头,后来那几个人就把妈妈带上了火车。我听了妈妈的话,没有出声,可是火车开走了,我还是跑了出去,大声地喊“妈妈!妈妈!”她还是走了。我坐在雪地里一直哭,一直哭,最后爸爸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家。”
阿明刻意注意了一下巧灵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平静地讲述着,时间似乎抚平了创伤,但却没能带走思念。阿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巧灵突然转过身来问到:“老师,你知道这条铁路的终点是哪儿吗?我想知道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诶。”阿明抱歉地摇摇头,“不过我可以查查看。但你妈妈不一定会在终点站下车啊,可能中途就…”
“不会的。她有机会离开,就一定会走得越远越好。”巧灵抢白到。
“知道了她在哪,你会去找她吗?”
巧灵摇摇头:“不会。爸爸说她不会希望我们去找她,也不会再想见我们。”
阿明有些惊讶:“你爸爸还和你说这些?”
“其实爸爸对我很好,只是有时候喝醉了会乱发脾气。”
看来这女孩过得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凄惨,阿明放心了些。
那天晚上,阿明做了一个梦。梦里,火车橘黄的灯光融化了飞舞的大雪,一个女人拼命地追赶,每跑一步都要费劲地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她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
醒来,窗户外面仍是漆黑一片。阿明想起刚才梦中的身影,莫名觉得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出来这些天,阿明一直没有与她联络,母亲真生气的时候也很倔强,什么都可以闷在心里,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但不知怎么,阿明总感觉母亲现在和他一样,也在黑暗中醒着,或许她会是一夜没睡着。她一个人在家过着怎样的日子呢?这个问题阿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父亲走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他又因为求学而离开。这么多年的孤独深夜,母亲是怎样过来的呢?其中又失眠过多少次呢?一个人几年里总会得几次重感冒,头痛腹泻等,可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却健康得很,什么病都没有患过。原来他也那么容易地以为没说的就是没有发生过的。那么在母亲身体难受的时候,又是怎样坚强地忍着一点一点熬过去的呢?
阿明不敢再想下去,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泪水,自责在他的心里蔓延,最后堵在嗓子眼…他一直都忘了认真地去思考母亲的生活。
有些头痛地上完一天的课后,阿明感觉异常的平静与清醒,没有焦躁,没有烦恼,他想回去了,他想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想一切重新来过…他给许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他什么时候能出院。许老师再过一星期就能来上课了,比他意想中的快。
挂掉电话,他望着远处青色的山,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在这里待了三个月,有些遗憾,在这里他并没有找到一个答案。
他很认真地陪孩子们度过了最后一周,仿佛只有明白是最后一次,我们才会格外正式与珍惜。
许老师回来了,孩子们都围在他身边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他慈爱地拍着这些小孩的头一一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孩子们回家后,阿明开玩笑说:“许老师,看来我还是没能取代您的位置啊!”
许老师拍拍他的肩:“他们也会一直记得你的。”
“许老师,您回来了,我想我也该走了。”
“想清楚了?”
阿明递给许老师一杯茶,坐在他对面,“没有。但也没有时间再去想了。”
许老师呡了一口茶,说:“有的答案,你在原地是想不到的,它在路上,你得往前走,才能遇见。”
“这么多条路,我怎么知道它在哪条路上呢?”
“这就像是做数学题,一道题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法求解,有的方法简单,有的方法困难,甚至有的方法你算到最后才发现是错的。但你总得选一种尝试着推导下去才会知道结果。人生这种大题,不用演算纸光靠心算可不行。”
因为这句话,阿明发了好久的呆。
终于,还是要走了。在校门口搭车去火车站,许老师带着孩子们来送别。阿明将来时的火车票送给了哭泣的巧灵,并帮她把眼泪擦掉。
“再见!”他留下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阿明老师!”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明上了车,后视镜里孩子们挥手的身影,小小的学校,远处一笔带过的青山都渐渐模糊,到不见…
蜿蜒的路在眼前不断地延伸,一个人经过了那么多的地方,却带不走任何东西,但这些已在他身上留下了足够的印迹。
阳光洒在火车车窗上,洒进他的眼睛,阿明望着一闪而过的树木,桥梁,河流,感到一阵暖流。在火车的终点被一个人等着原来是件这样令人心安的事情。
回到家,阿明打开门,母亲刚好起身收拾桌上的饭碗。昏黄的灯光下,那碟小小的咸菜显得格外的孤零与冷清。母亲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又忽然低下头看了看桌上单薄的碗筷,她赶紧拾起它们背身走向厨房,说:“吃饭了吗?妈给做碗你煎蛋面吧!”
呆立在门口的他,看着母亲那似乎缩小了很多的身影,潸然泪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