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三叔公的家在同一个村子,那里几乎所有人都姓檀,懒惰的祖先偷工减料,“檀”字被简化为左“木”右“云”,这个任何字典都不收录的字到了他乡又要化简为繁,显露真面目。
三叔公叫双龙,是双胞胎之一,四叔公叫双珠,取自“双龙戏珠”,可笑的是双龙叔公一生贫困,应该被戏的双珠叔公家境殷实。三叔公膝下有一女二子,小儿子跟我同岁,不幸我要叫他小叔。小时侯常去三叔公家玩,玩得迟了,就顺便在他家饱餐一顿。因为年纪相若的缘故,免不了产生矛盾,有时候就会出现追打小叔的情况,好在大人经常就忽视了辈分问题,并未觉得我悖逆,不尊长辈。
三叔公黑黑瘦瘦的,平素寡言少语,为人恭谨本分。他是最早进城的一批农民工,成为弱的不能再弱的群体中的一员,可是一家人的生计却操在他一双又黑又瘦的手里。他有时候在煤地里干活,有些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都是极苦。
工地的活一天至少忙碌10个小时,劳动法规定的一天正常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 时,简直苍白地让开发商和包工头们偷笑不止,这年头谁愿意发加班费?工资低,劳动强度却足以让三叔公体力透支,加上生活环境简陋得不成样子,卫生也根本没有保障。就是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三叔公为了生计一周至少出工六天。劳动法中规定工作日最多五天,节假日加班另付高额加班费,并作了加班时间限制,这些对农民工而言,全是那么遥远虚无,每天的血汗钱到工程结束时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实,遑论什么劳动保障。
三叔公就这样闷头干到50岁出头,干到倒下。听说他一直咳,一次咳出血,才做了检查,肺癌晚期,他只剩几个月的时间。父亲不知道从哪弄了几盒特效药,来不及送到,三叔公就去了,母亲觉得可惜,若是多捱几天特效药就到了。她没有想过那东西是不是真有特效。
三叔公去世前半个月恰巧我放假回家,去看望过他。他躺在一间阴暗的房里,瘦成骨架了,一边咳,一边吐,偶尔问我一些学习情况,我一一用善意的谎言让他对我十分放心,我看到他床沿上摆着《新旧约》,知道他信基督了,我很尊重基督徒,因为他们是少数虔诚善良的一群,虽然也有人混迹其中以基督徒身份为羊皮。他是为了寻求灵魂的港湾或者精神的依靠吧,我想,否则就这样躺它几个月,缺少心灵交流与精神寄托,即使是没病的人也要会被生生摧残。感谢主!
我见他咳得很辛苦,便没有多打扰,不想竟是永别。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那些善意的谎言竟间接成为父母颇具杀伤力的教诲:“双龙叔公说你念书用功,将来一定有出息,你看看自己是怎么用功的?”那时自己无心向学,觉得荒废学业未必多么颓废,相反,却是件壮美的事,简直天真到有点傻冒。
三叔公去世的消息家人本着“一切为了高考”的原则瞒着我,后来我糊里糊涂地知道了,但是丧事早办了,即兴写了首极不像样的诗,父亲看了,敷衍说确是好诗,当时小心在意地珍藏着,如今却再也翻找不到。
三叔公,您的恩情都在我心里记着,也请你放心,我一定发奋图强,好好做人;三叔婆身体安康,两个叔叔早都自立了,小叔工地上的技艺让我一度十分鄙视自己,明白自己确属百无一用的书生;还有,祝您下辈子身在富贵之家,一辈子安稳快活。
哦,朋友,连你也知我是痴人说梦,其实自从祥林嫂问鲁迅先生“人死后有没有魂?”类似这个问题,我就用牛顿能量守恒定律分析了几个月,当然不会有结果,最后福至心灵,改用人口守恒来分析,让我轻易得到没有轮回这回事。但是三叔公你该满足吧,至少脱离了缺少公平正义的牢笼,不必那么劳累,可以歇息了。
写完此文,窗外漆黑一片。哦,夜已深了,万物复归寂然,只听见几只鸣虫尖利地嘶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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