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他在撒谎,字字句句都是,
那个白发斑斑的瘸腿老人,用恶毒的眼
斜睨其谎言
在我身上的成果,嘴角难抑
窃喜的笑,皱缩的笑纹印刻
在他的唇边,乐于收纳又一个牺牲者。
——罗伯特·布朗宁《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来了》
1970年,斯蒂芬·金年仅二十二岁,受到罗伯特·布朗宁这首长篇叙事诗和托尔金《指环王》的启发,着手著写长篇小说《黑暗塔》,当时他的构想是创作一部“历史上最长的通俗小说”。
“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也跟着进入了沙漠”,故事从这里出发,时间从这里开始进行。三十四年后,七卷本——《枪侠》、《三张牌》、《荒原》、《巫师与玻璃球》、《卡拉之狼》、《苏珊娜之歌》、《黑暗之塔》全部问世,“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也跟着进入了沙漠”,故事在这里结束,时间亦如钟表盘上的指针走到12点后开始了新一轮的进行。
毫无疑问,当年的“野心”变成了现实,末世界的黑暗塔树立到成千上万的塔迷心中,罗兰的漫长跋涉亦是读者的浩浩征途,它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甚至是一种救赎。一路走来,跟随罗兰经历过墨海呐沙漠的燥热、雪原的冰冻高寒、西海岸大鳌蟹的啮噬、眉脊泗乔纳斯的阴谋、小火车布莱因的疯狂、狼群偷盗小孩大脑的残忍、隔界怪兽的凶杀、奇巷吸食情感长老的险恶、兽形变异种的无所不用其极、塔里血王的诅咒和仇恨……几乎是所有恐怖魔兽的集大成者,当罗兰最后到达黑暗塔并已然决然地旋门踏进时,亦是感同身受。
在全卷到达这个尾声的部分,作者善意地劝谏读者止步:“没有所谓大团圆的结局。我从来没有读到过一个能与’从前哪’这一开头相称的结局。结局是无情的。结局只是再见的另一种说法。”可是这一路下来,谁又能在此刻制止住涔涔冷汗和通通心跳,作为读者,早已化身为罗兰队伍中的一员,跟着文字化的灵伴们熬过,累过,哭过,笑过,即便等待的是终结、死亡、无底深渊、万劫不复,也要只身前往,一窥宿命。
这部小说走过三十四年,很多读者是从第一卷刚一问世时读起,这一读,差不多是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从老年到永生。我在第一卷读完后,写过一个短小的书评,尤其是感慨于当时看到的一位临终书友写信给金,要求剧透结尾,并保证不转述给第二人,一定会跟随本人一同埋入墓地,显然最终是带着遗憾离开《黑暗塔》,也许还要叮嘱儿孙在小说终结时“家祭无忘告乃翁”。我理解他,每一个读小说的人都能理解这份迫切,对故事的投入和迷恋一样让人无力自拔,其实也无须自拔,正如赫尔曼·黑塞所言:“我热爱我的游戏,就像其他人热爱他们的游戏一样,那么贪心,那么稚气,那么勇敢。”
看到第七卷的时候,我也理解了斯蒂芬·金,不是他自私从而对自己的作品有所保留,实在是因为当时他也不知道结尾,真的不知道。罗兰是他一手创造的人物,但命运的走势并不受造物主控制,甚至于同作者平起平坐。在这一卷中,斯蒂芬·金把自己的车祸经历写入故事中,罗兰有两次跟金的见面,在他知道自己是被作者创作的人物后,从不怀疑自己的身份和使命,而金亦说明自己也根本不是什么造物主,反倒双双成了卡的执行人,“我也是枪侠的卡的一部分”(斯蒂芬·金),两人并行不悖,分别完成自己的任务。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在最后所要做的就是不懒惰,不放弃,不厌倦,不论这对书写者来说是享受或是折磨,都必须跟着罗兰来到结尾,“你们必须牢记,我并非是编造出这一切,并不完全是;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写下来。”时间,在黑暗塔的宇宙中,从来都不重要,不论是谁的时间,一旦被卷入,只能跟随或退出,没有快进快捷的可能,这就是一种存在,无声无言,却无比强大。
在这部小说中,黑暗塔、玫瑰、卡、门、众世界、隔界都有着特定的含义和意义,也是理解小说中奇幻思想或是整体宇宙观的一些工具。又不能简单的做名词解释,它们并没有科学的定义,仅仅是理念,却是某种逻辑,贯穿着七卷全场。所以看这部小说不能跳着看,挑着看,那些巧合、规则、背景、交代很难一语带过。于是——第七卷《黑暗之塔》的翻译者,在全卷终结时层为黑暗塔画出一张宇宙结构图,非常明了直观地阐述了上述概念。按照我的理解和她的解释,把上述这些迷人的概念简单交代一下。
黑暗塔,是众世界的中心,“它是时间的连接点,是大小的连接点”,由六条光束支撑,光束两极有十二位守护者,“六根光束连接着十二个入口,就是世界的十二个尽头。”在第一卷中,罗兰和黑衣人有一个整夜的对谈,全部是关于这些概念以及未来命运的讨论,“假设所有的世界、所有的宇宙都在惟一的一个连接点、惟一的一座塔门、一座塔楼里汇合。在这座塔楼里面,有阶梯一直通往神性。你敢顺着阶梯爬到顶吗,枪侠?在无穷无尽的现实之上,某个地方会有一个房间,你觉得这可能吗?”在第七卷的尾声,罗兰找到了这座惟一的塔楼,也顺着楼梯爬到顶,打开了最顶层的最后一个房间。
玫瑰,跟黑暗塔相对应而存在,被置放于我们的世界中,位置是在纽约。也就是说,在小说中美国被喻为我们世界的中心。当黑暗塔发出危险时,玫瑰一同感应,保护黑暗塔也要保护玫瑰。
光束,刚才提到,是支撑黑暗塔的,一共有六条,在小说开始,就只剩下两条,即沙迪克之熊光束和马图林之龟光束,如果这两条光束再被摧毁,黑暗塔将全部倾覆,众世界将陷入无休无止的黑暗中。如果说摧毁光束,限世界于黑暗是血王的目的,罗兰的使命就是拯救剩余的两条光束,当这两条光束被拯救后,将会慢慢滋生出其余四条,世界继续存在。
众世界,是我觉得最为着迷的一个概念。有点类似《平行宇宙》,这本书有一句话这样说:“事实上,比宇宙更确切的词应该是’多元宇宙’或’巨型宇宙’。”也就是说,像多维空间一样,宇宙并不是一个接一个线性递进,像人死后进入另一个时空一样,而是多种时空并行存在。有一些关于灵性新世界的书也提到,同一个人,也许正同时存在于不同的时空,比如里根,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最后成为总统,而在平行的另一个世界,他永远都是演员。比如斯蒂芬·金,在我们的世界最后成了举世闻名的作家,而在另一个世界还是一个辛勤糊口的无名小辈。还比如说,你现在正做着某份工作,扮演着某种角色,但内心酷爱绘画,保不准在平行的时空中你俨然是一个恣意挥洒才情的艺术家。
在小说中,充满了这种众世界的存在。罗兰和他的伙伴们正是在这些时空中进行转换。在这些世界中有两个基本的世界,一个是罗兰的世界,他来自蓟犁,上古时代的纯贞世界中的最鼎盛时期,在光束折断后,蓟犁衰落。一个是埃迪、苏珊娜、杰克的世界,全部来自纽约,可以看作是我们的世界,在书中不同的旅行时空,会出现大量的地名、人名、歌曲名、电影名、小说名,可以判断出来自美国,但也不是完全一致,像和现在对应的平行的美国,而且还不止一个。
连接这些众世界的,是门,门是一个重要的连接通道,也是罗兰一行在众世界穿梭的工具。有些门是双向的,比如在西海岸上,埃迪和苏珊娜从纽约来往的门,比如在卡拉通过意念创建的通往纽约的门;而有些门是单向的,通入后再没有回头路,比如苏珊娜在陪着罗兰最后即将抵达塔楼的时候,通过了名为“看不到”这扇门,到达另一个纽约的中央公园。这部分有个极端的表现就是在迪斯寇迪亚的地下室中,有无数通往各时空的门,比如从这扇门进去,就是1977年的纽约,从这扇门进去,则是1999年的美国,看着非常神奇。霍金描述过“虫洞”这个概念,“虫洞,如果存在的话,会是快速空间旅行的理想通道。你可以穿过虫洞到星系的另一侧,然后赶回来吃午饭。”大概跟这里门的作用相似。
隔界,是众世界、众时空的缝隙,没有重力,无形无状,绵绵不绝的钟鸣声,无所不在的折磨,让人无法忍受。隔界里魑魅魍魉,不一而足,一旦进去,生不如死,也就是看不到存在的地方。故事是在这些背景中展开,不能单纯的理解为是恐怖小说,有恐怖的元素,可以说是斯蒂芬·金多有恐怖小说的集大成者,甚至包括人物,但这只是外衣,是容纳剧情的需要,这么大的结构,这么长的跨度,没有不折不扣的细节实在是很难撑起,故事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史诗传奇。这是一个优秀作家令人捉摸不透、啧啧称奇的地方,他能把所有的场景、画面、感情全部变成文字,却又不失控制。
罗兰,从形象上,就是一个典型的西部牛仔英雄。从一出场就是一个恶劣的环境,忍受饥渴、劳累和折磨,而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疼痛和受伤几乎步步相伴。他的轮廓线条分明,不苟言笑,深蓝色的双眸充满坚毅和坚贞,不怒自威,令人无形中充满崇敬和敬畏。罗兰从小受到的是枪侠的训练,禀赋非凡,出枪必中,更重要的是他所学的全部就是坚持信念的方法,所有的智慧都用来实现目标和完成使命,所以罗兰很少有情绪,几乎全部是反应,下意识的应敌反应和深思熟虑的制敌谋略,他的世界本来不需要感情。
而罗兰这个人物的立体性在于,在这趟征程中,他慢慢的生发了感情,对埃迪、对苏珊娜、对杰克、对奥伊,也就是他的卡成员。卡,刚才提到却没有解释的概念,它意味着因同一命运安排被带入同一使命的成员,小说中有许多关于卡之间无声的沟通和交流,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心灵感应,而是更加的深刻和纯粹。罗兰的征程,有两组卡成员,一组是蓟犁的库斯伯特、阿兰,也要包括苏珊·德尔加朵和锡弥,这一支是在罗兰的叙述中出现的;另一组就是故事中始终前进的队伍,即埃迪、苏珊娜、杰克和奥伊。这些人物的性格都非常鲜明,他们三个是被罗兰从纽约强行带入的,也只有在这么长的篇幅中才有时间、有事件、有笔墨地完成性格上的丰满和心理上的递进。罗兰从仅仅需要他们帮助到对成员由衷产生敬佩和爱意,也是在征途中润物细无声地水到渠成,原始而真切。
第四卷《巫师和玻璃球》出现的苏珊是罗兰的挚爱,也是罗兰孑然一身的生命中遽然消失的一抹亮色,非常少见地看到年轻俊朗的罗兰因沉迷于爱河而出现罕见的恍惚和神往。即便如此,卡的结合和凝聚都比可歌可泣的爱情显得更为嘹亮、汹涌和悲情,它有着战斗的激情、生死的考验、灵魂的深入和岁月的痕迹,卡已然是一种空气,存在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而一旦失去,却骤然感到窒息。全卷的结尾,也是罗兰任务的终结,埃迪、杰克、苏珊娜相继离去,罗兰又渐渐恢复到出场时的孤身一人,而这时候的孤独包含着胜利、鲜血、死亡和落寞,他有多次失去了奔向塔的热切,而把长长的时间献给悲伤和哀悼,甚至任由这种情绪弥漫周身。当还剩奥伊这名小动物时,对罗兰有这样一段内心意识的描述,充满了侠骨柔情,“他不禁对自己的表现生出恼怒和不安,这番情绪是他将埃迪、苏珊娜和杰克从美国那边拖进他生命里之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在他们来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情绪,况且,当你生存在困境中时,那样倒也不坏;至少你不用浪费时间去琢磨:自己该不该向动物道歉,就因为口气冲了些,众神啊!”而在此之前,我们知道罗兰不需要感情,他其实都没有抚摸过这个名叫奥伊的貉獭的皮毛,但当一个硬汉流露出真情时,同样让人无法抵御。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完成使命的悲壮故事,“漫漫长途,损失惨重……但伟大的物事历来得之不易。长长的故事正如高高的塔楼,只能一砖一瓦地磊造。”罗兰从一个人出场,必然要以一个人结束,寻找黑暗塔是罗兰的使命,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使命,跟随罗兰的道路就是其他人的死亡之路,无一例外,无一幸免。在罗兰最后迈向黑暗塔的时候,口中高声呼喊着朋友、爱人、以及灵伴的名姓,每一个都是在这场征途中完成任务后离去,书中以派屈克的视角描述了这一场景,“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塔路的尽头,黑色的身影映衬在血红的天际”,“男孩颤抖着在黑暗里坐下,在古怪的空气中,那些名字听来明澈无比,放佛会永远回荡下去。”
罗兰是典型的古典英雄,他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种力量,更是一种信任,对自己命运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从外界获得,他一直依靠自己,行走在寻塔的路上,遵循着古朴的法则,心怀目标,毫无畏惧,百折不饶,亘古如一,如果说罗兰背负苦难,他本人其实更配得上所经历的苦难。
读到斯蒂芬·金提醒仍不肯罢休的读者最终看到的是这个结局:罗兰推开了塔顶的最后一扇门,走过了最后一扇门,而“门轻轻地在他身后合上”,罗兰再一次被置身于墨海呐沙漠,也就是这一瞬间他领悟到自身背负的“那容不得思虑、容不得质疑的使命”,因为这是他周而复始跋涉中的一次。已经往复了多少次?还要往复多少次?一切不得而知,因为时间已经重新开始进行,枪侠,你要继续,“每一次你都将忘却上一次。对你而言,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于是说“这套书不是给怀疑论者看的,也不讨好文学评论家,恰恰是深知命运之苦的普通读者最能感同身受”。岁月长河如川上逝水,无尽无涯,单独的个体虽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却并不是无足轻重,罗兰生长在每一个心底,每个人都是一个罗兰,也许我们不会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永远都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但依然是背负着各自的行囊,投入在各自的轮回中,不论身边有再多的伴侣,最终都是要单独面对生命的各种课题,而结局只是过程的自然呈现,紧接着就是新的开始,宇宙就是运动,无休无止,从不肯停歇。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写有这样的诗稿:“为了举起如此沉重的负荷,西西弗斯,我需要你的勇气。我并不缺少完成这项工程之心,但是目标长远,时间却如此短暂。”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推动滚落的巨石并不是悲剧,而是勇气。罗兰正是这样的西西弗斯,时间对罗兰来说却从不是问题,有一天,当斯蒂芬·金不在了,当一个个看过他的读者都不在了,罗兰也将永存,因为在黑暗塔的宇宙中,终结只是另一个开始。也愿你我拥有这样的勇气,把每场终结全部变为另一个开始。
网友评论
而七卷书中反复提到“卡是一个轮”,一直觉得这就像一句老掉牙的谚语,没想到它竟是在为罗兰的结局埋伏笔。结局的确是再见的另一种说法,不过也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也跟着进入了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