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啦，你今天可以回家了，你城里的主人来领你了。”
我不怎么明白她的意思，扬起头朝她看了看，并晃了晃尾巴。
“你高兴了，还甩尾巴哩，没良心的！”
觉得她脸色不好看，我只得回到门口，等她坐上电瓶车上班，跟了送到路口，然后开始我每天的等待，——等待着我城里的她、也等待这乡下的她下班。天天如此。
一会，她拎来一袋东西，里面的东西发出碰撞声响，我知道那是我的一些用具，我诧异地觉得今天有些特别，她不会不要我了吧，嫌我了？
我现在的主人叫红英，我也是听多了人家叫她才知道的，我认识她有很长时间了。到这个家里的时间要稍微短些。
我是在村头公路旁的芦苇塘边最终被同回来的，她每天要经过那里上下班，骑着电瓶车，有时一个人，有时会和其他人一起路过。过马路需停下观察，久而久之，他们就发现了我，转而开始关注起我来了。
记得最早发现我的是一个穿黄衣服的长发女。
“哎，红英，你看啊，那里有条狗在那里起码有半年了，天天在那里。” 长发说。
“嗳，真佬，是好像有段时间了，天天蹲在那。“红英回答。
接下来日子，她们路过时不时看我一眼，议论我，并否认了我是野狗的说法。
我当然不是野狗。在她们正式关注我之前，我已经在此很长时间了，我只知道那芦苇叶白白黄黄有二次了吧，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生存办法是饿了就沿了公路走到加油站那里寻吃的，也曾经到最近的村边找过吃的。村里是不能进去的，我对村里那个拖着大尾巴的大个子很怕，还避免再碰到那个白色的但很脏的矮脚，他很烦！总想套近乎接近我，意思是我们都是流浪者做个伴吧。我才不哪，我是有家的，我有城里的家，有舒适的窝和玩具，我随时都会被接回去的。一开始我拒绝了他，到最后实在是经不住他的缠磨，有那么两次，我为了守在路边，饿的发昏时，他走近我让我嗅他的嘴，意思是：“我知道哪里有吃的，跟我来吧。”于是也就有了近半年的“难兄难弟”关系。他太不讲卫生了，到处钻，结果把皮肤病传了给我，那时是我最惨的时候。
也就是在我奄奄一息时，我现在乡下的她开始救助我的。
这天她是因为厂里断电提前回家。一过马路撑好车，走到芦苇塘边，嘴里叫我狗狗，手心朝上向我招招，我动了下眉，我已经没有力气见人跑了。
她蹲下后说：“呀！你生病了。你还在等哪？你的主人不要你了，不要痴等了。”听了这话我很生气！心想，我的主人肯定会来接我回去的。
她叹息了一会，就把杯子里的饭菜扣到在我身边，说：“这是我的午餐，没有吃过。”我忍着饿，未当着她的面吃。
每天的我除掉实在饿的不行寻吃的时间，都必须等在这里，就守着这路口和芦苇滩边，我就是在这里失散的，实在饿的不行时芦苇塘的水也能支撑一下。
二
记得散失的那天，我那城里的她是带着我出来散心的，我扒在车窗玻璃口看着外面，风呼呼的，好像走了好多路，有山有水，一大片芦苇白花花的煞是好看，停了车，让我等着，告戒我不要走开，她就折芦花去了。等了一会，我有些内急，跑到路边斜坡树根边，突然一个黄的一闪而过，还带有一股难闻的味，一闻到这味我就知道是谁，有一次它还到我院子里探头探脑过的。真不知道他怎么跟到这里来了，于是我就追了过去，直至那家伙进了一个洞。返回的路上，啊！一路杂草、高高低低，都不能辨别方向，刚才光顾了追赶我迷了路。当我回到停车小便地时已经不见了车子和她。天是黑了，我急煞了！从此我恨死了自己，也担忧极了她，要知道她是不能没有我的。
我城里的家有三个人，加上我算是四口之家吧，有两个男孩，女主人把她先生叫成大男孩，我喜欢这样的叫法，因为“大男孩”的地位基本与我平等，女主人喜欢把我当成家庭中的一员，当成他们中的小弟弟，宠我、爱我，不训斥我，反过来还不时表扬我，有时教育小男孩时会说：“你看可乐都比你听话。”
我在城里的名字叫“可乐”，是能带来欢乐的意思吧。她有时还会把我当成闺蜜，当两个男孩都不听话时，就抱着我诉说，我会拱拱她，意思是我理解你的。
城里的她应该是叫静芬，她也要上班，还喜欢旅游，每天上班前她都会跟我说说话、安慰我。她旅游或外出开会的日子对我来说是最无聊的，一走就是很长的时间，我整天恹恹的，两个男孩打理我是机械性的，但还好没有把我寄放到店里去，那才是我最难受的！但偶然寄宿伴随的也是我最最受宠的时候，她会抱着我紧紧的、贴着我的脸，我就会用舌去舔她的泪水，但总体来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分离。
记得刚被抱到城里的家时，我很小，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自己都不能肯定能否活下去，她开始用奶嘴喂我，把我当珍贵的玻璃器皿一样用棉被裹着,接着许多夜会起身看我，帮我起了名——“可乐“，说是过两年再抱一个回来陪陪我，取名“逗逗”，都是往开心方面去的意思吧。但我是不希望再有谁到我家来，宠着、爱着我一个多好哪！
渐渐长大的我有许多玩具和用具，搞得小男孩闹意见说“他的东西倒都是专用的，我们的东西却大家都用，很不公平。”
自从我到这个城里的家以后，有时会听到大男孩对她说，“呦，现在状态好的么，一回家就关心可乐，都没有我的存在啦？”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也是我开心的时候，我会屁颠颠地跟前跟后，闹着要她抱抱我，就要让大男孩看看、气气他。
每天的早晨倒总是大男孩先起床、弄早饭，然后往我的餐具里倒些水和吃食，嘴里还说：“你倒象主人，我是你的佣人。”他做这些时像完成任务一样，可能是妒嫉我的原因吧。我多么喜欢她的早起啊，我喜欢她亲手做我喜欢的饭食，而不是什么现成的罐头食物，我的嘴可刁着哪，但这不能怪我，因为她曾经对对门人家说过：“宠狗狗不会坏事的，宠人会害人的。“这倒是的，要不在失散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就是要这样等下去、永远等下去！
虽然早起是大男孩的事，但每天一早一晚的溜达则是她的事，也是她的喜爱，我当然也是最欢喜了，在树边闻闻有没有别人到我的地盘来过，如果有疑问就留些标记警告一下，然后就是在草坪撒野、打滚 ，我最精神抖擞的时候，也是她下蹲拍我靓照的时候，那是多么多么好的时光啊！
……
啊，我是在做梦了吗？我想到了以往的美好，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再不能走开，就在这里等着！但我开始生病了，很饿！我快站不起来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这乡下的她开始给我带来吃的，几乎天天如此。有一次红英对我说：“走，跟我回去，明天你再来。”我有些犹豫，担还是去了她的家里。
从此，我就早上跟了红英上班，晚上等她下班，白天的时间仍旧守在这芦苇塘边等待。
三
记得第一次到这乡下的家里时，男主人很不待见我，讨厌我，数落她不应该同回来，说她忘了以前的事。
原来这家也曾有过的，早前村里统一行动，她设法避过几次，终因男的是村干部需要带头，避不过去，就趁红英她上班时间，用蛇皮袋套了交给了那些人，要求他们尽量远些去处理掉。
这天，红英上班都没有心思。中班下班是半夜时分，走到每天必经的村头时，心想再也不会有谁来接我了，而就在这时，竟又看到了它，只见满头是血，有一条腿是拖着的，啊，他竟像往常一样来接她了……。
我守在公路边等待也是有风险的，最怕的是那双人摩托车。记得红英还未同我回去的时候，有一辆摩托车两边铁笼子里全是。有一个人下了车一手装作唤我，另一手用什么东西瞄着我，正是我生病的时候，下车的那人看清了我后，又退了回去，可能嫌我太瘦或者病了，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
还有一次，我到了红英家后，镜子里的我又有了在城里的样子。那天仍然在路边等着，一辆汽车开了过去又倒了过来，一男一女偷偷地靠近我，见我已经发现了他们，就站住唤我，那男的还回车里面拿了吃食引我，虽说他们的样子是欢喜我，不象坏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呀，如果跟他们走了，我城里的她来接我怎么办？于是起身就往芦苇丛里跑开了。
曾经有那么几次，尤其是最初失散时，也曾沿了公路试图回我城里的家，当我走过加油站后，愈走愈陌生，实在不认得路，只得又回到这里，从此放弃了自己回去的念头。
到这乡下的家后，她帮我涂药膏，还帮我剪毛发。为了收留我她没少跟男主人争执。
她不再叫我“狗狗”了，有了新名字——“旺旺”，起先我接受不了，我是多么希望听到有人叫“可乐”啊！
四
红英回想一年三百多天的上下班，旺旺竟已经有五年时间在那里等它城里的主人了。
有一次红英趁着集市去了趟镇上，桥头边看到一老太在卖自家田里的农产品，一摊芋头和山芋，一边是只蓝，蓝里两只母鸡，一黄一黑，但见那两只鸡顺向一头，都把头别在背上的翅膀里取暖打瞌睡，尽管脚被扎着，翅膀可能也用带子结着，偶尔挣扎着扑腾一下，活络一下腿脚，然后仍旧闭着眼，任由命运的摆布。这景象萦绕在红英的脑中，想到旺旺的失散与坚守，都是命运的轨迹或安排，哪旺旺是否能等到城里的主人呢？狗的寿限一般也就是十年左右吧，从第一次看到至今已经足足整五年了，还不知道它此前已经多少年了？于是她变换着角度拍了数张图片，挑选了两张，放到了朋友圈里，并写上：“人生有几个十年，而这狗狗坚守等待已整五年”。再后来一想，旺旺在那里等待，想必就是在那里失散的，于是又拍了连带环境的图片再次发出。
红英做这些时，没有往找原先的主人这方面想，纯粹是有所感而为之，一条狗在失散的五年后，主人是不可能还会关注的。
内容发出后，朋友圈唏嘘一片：“竟然还有这样忠贞的义犬！“
五
四年前失散掉可乐后，静芬尤如失去了一个宠儿，不能见到可乐的一切用品，老公见状，怕她伤心生病，收拾打包准备处理掉，她借此发泄了一顿：“你省心了，从此可以少一桩事情了。”他只得仔细收拾好放到储藏室里。
记得失散前那两天是假期的未尾，这个假期她没有出游，是为了避开节日的高峰，二是督促儿子习琴。还有一天时间就要上班了，实在耐不住，就带着可乐外出兜风去的，虽说自己是女人一个，但有可乐陪伴就觉得不寂寞，只要她对可乐说话，它那玻璃珠般的眼瞳总会对看着她，虽没有语言回对，但它会不时转侧头或呜呜声来表示理解。
此前一天，午后阳光透过窗玻璃，她捧着书，可乐斜靠在她脚边，她就势用左脚搁在它身上。手机有收到微信的声响，朋友问在干嘛呢，她发了当时自拍的图片，画面是自己的腿放在可乐的身上，而可乐是依在自己的脚边，还加了文字：“你枕着我，我靠着你，你是我的宝儿，我是你的家人。”对方见了图片情状，就回了“底下还有一只大老虎。”可不，怕可乐着凉，地上还铺了一张虎皮图案的地毯的。
失散的这天她在那里呼唤近一小时，实在是天已全黑，电话那头老公不断在催，只得开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还发生了刮蹭事故，事虽不大，令人心神不安！
在失散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老公陪她回到失散的地方，期望能找到可乐，正是中午，可乐去加油站那边找吃的去了，错失机会！
书桌上那瓶插的芦花依旧如新。当时任用手折、扭就是断不了，这“韧劲”正也是芦花花语之一。细想起来，总是“蒹蒹苍苍”等诗句害人，她喜欢那“河岸边的萋萋芦苇的意境”，更喜爱芦花的纯洁。但也正是为这束花而失散了可乐，有心丢掉，又怕断了对可乐的念想，真正是此恨彼爱。
也曾动过再抱一只回来的念头，一是先生的极力反对，二是自己经不住再次的伤痛。宠物最后结局都不好，很少有“完寿”的，不是交通致害，就是中毒身亡，要不就是失散。
这天：
“妈妈，你看这图片有点象我家可乐的。”
“别瞎说八道“，静芬口里说着，还是歪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瞬时浑身一颤，往细里一看那图片：不正是自己的可乐么！还有那背景、那芦花一片，再看那附言：“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而这狗狗坚守等待已整五年“，此时的她已经是不能自己……！
六
红英是在前天接到电话的，那头试探地问着一些旺旺的事，说是从报上看到的，红英开始只当是爱好者，便说了过程。
见红英并不回避，那头就说自己就是失散的主人。
红英有些疑惑，这么多年了可能吗？于是双方加了微信，当即发了几张图片过来，无疑就是旺旺，最明显的一致性是两耳尖朝前的下垂，脸部鼻、嘴、吻部为黑色，面相有些忧戚样，且时间地点都一致。
通话到这里，电话那头是一阵颤声和抽泣，并不迭声地打招呼，并提出探望的要求，红英听得出对方并没有放弃，是要领回的意思。
红英早已习惯了旺旺的存在，只是见到它每天的坚守，总是隐隐心痛，有心拒绝电话那头，但那将意味着旺旺永无止境的等待。
双方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上午。收拾了旺旺的用具，红英心里有些空，怔怔地拖了张橙坐在门口，门口并未见到旺旺。
旺旺生物钟很准，过了她上班时间，意识到她不走了，以为象平时一样的休假日，就自己去了公路边。
七
老公不放心静芬一人去那乡下，说由他开车，还从储藏室找出了可乐的用具清洗干净，并提示回头去超市买些罐头回来，做这些有些讨好的意味，静芬用眼白了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关心过了头，而未注意到细节，可乐回家的第一顿肯定是由她亲手制作，而不是什么罐头食物所能解决的。
男人开车就是比女神快而稳，在她的夸赞下，他有些神抖抖，不觉开过了那片芦苇又招来了指责：
“你就是装模作样地关心，你没看到报上讲可乐天天在原地等待吗？你不能慢些停一下吗？”静芬说。
“今天肯定在那乡下家里啊，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呢？今天能否顺利领走还是个问题呢？”老公有些硬气地说，同时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摸出一个红包甩给了她，意思是让她有所准备。
对此，她是有备而来的，人家收留了可乐这么多年，不能说领走就领走的，人之常情是必须的。
车刚一回到那路口，还未待静芬呼唤，只见它从芦苇滩边走了出来，但见它稍一迟疑，及至她发出“可乐”声唤，竟就激凌凌地冲了过来扑到她身上，呜噜呜噜声响不断，这一顿相亲相拥……！
…...
导航把他们的车引向了红英的村庄，但未能正确指引到具体的家，当下车问询时，可乐下了车，抢先在车前跑着，不时停下回头看一下车，意思是跟我走啊。
八
村上听说红英家的旺旺有人来认领了，觉得有些稀奇，围了好些人，来看这城乡两家如何处理，当知道红英不需要回报，红着眼把旺旺的用具也拎了出来时，都很失望，劝红英收下红包，说是应该的。
静芬再三表示感谢，红英一再拒绝，事情至此应该结束了，老公开始在一旁催促，并使了个眼色给静芬，意思是可以通过微信红包或其他方式表示，于是老公发动了车子，静芬唤了可乐上了车与可乐坐在了后排，车子发动后走到村口这段距离，可乐除了不时地亲吻她，再就是不断地扒到窗口或对着前面驾车的他哀叫，显得很不一般，这样子肯定会影响驾车的，没法只得驻了车，只见那可乐跳下车，竟又跑回到了红英身边，接下来的过程是再三再四，一方面要跟静芬，但最终又回到了红英身边。
其时，红英的老公见状，蹲了一去，第一次用手抚摸它的头，然后双手握捏它的腮帮，面对面地唤着它，旺旺则眯着眼，显得很享受这样的互动的样子。
是的，可乐终于等到了城里的她，但旺旺已经不能再离开这乡下的她了。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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