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无痕化仇恨——读汪曾祺《复仇》

文/云中荷风

一直都很喜欢汪曾祺的文字，朴实、恬淡、安适。读了《复仇》这篇小说，对汪老这位大家的笔力，又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

1

故事的结局——疑惑？启迪？

初读《复仇》这篇文章，就被文章开头所吸引，那文字清新、简洁，轻轻地将每一个字从容淡定地吐出，又似乎让读者不经意间地走进了那个执剑复仇者的内心世界，独特而富有禅意 ——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

再读下去，明白了复仇者是一个遗腹子，带着母亲的嘱托，带着父亲留下的剑，手臂上刻着仇人的名字，踏遍无数的山，找寻仇人的踪迹，要为父亲报仇。现在他在许多山里的一座庙里的一个小小的禅房里。

可以看出，这个复仇者一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复仇，没有其他。

故事有点武侠小说的味道。结局却让我意外而疑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他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标不就是为父亲报仇吗？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仇人，为什么却停止报仇雪恨的行动呢？

从仇恨到密切地合作，汪老想告诉我们的是仅仅是对待仇恨的人生态度吗？

再次反复阅读，反复咀嚼。感觉故事真是意味深长，回味无穷。

2

仇人的名字 ——符号？信念？

他的现在，母亲的过去。母亲在时间里停留。她还是那样年轻，就像那个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脸上刻了很多岁月。

为了复仇，母亲的黑发变成了银发，一辈子都活在伤心难过中，从未有过快乐，连戴一朵红花的快乐都没有。

为了复仇，他牺牲了爱情，他渴望有那样的妹妹，却不能拥有，拥有的是岁月刻在脸上的沧桑。

为了复仇，他常年漂泊，他翻越了无数的山峰……除了孤独寂寞，唯一陪伴他的只有父亲留下的一把剑和坚定不移的复仇信念。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杀了。

有时候他对仇人很有好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处查访这个名字。

他的意念是母亲给的，他的寻找是母亲要求的，他没有见过父亲，没有感受过父爱，母亲却在他的心里种了一颗仇恨的种子。然而种子扎不下根，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仇人的名字是支撑他的信念。虽然只是一个符号，在他的寻找的过程中，内心对这个名字却有了不同的感受。仇人的名字和他的一生已经合二为一了，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仇人是谁已无意义。仇人甚至给他带来了快乐和依赖。在岁月的磨砺中他开始动摇甚至改变了对仇人的态度。

3

迷茫的人生——复仇？其他？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为自己这一句的声音掉了泪，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寻仇是否有意义？然而母命难违，母亲从黑发熬成的白发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现，杀死仇人是母亲毕生的心愿。

他在孤独寂寞中，陪伴他的还有仇人的名字，似乎这名字也能带给他丝丝温暖。仇恨未生长就开始化解了。而他在寻仇的过程中也在探索他活着的意义。

他不知道结果如何，然而他累了！倦了！迷茫了！

他梦见他对着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变细，变长。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无穷的高，看也看不尽的高呀。他转了一个方向，还是这样。再转，一样。再转，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长线似的落在地上。

文章通过山下世俗的繁华对比出他的落寞和飘零，通过梦境写出了他内心的孤独寂寞和迷茫，写出了他正在走向一个死胡同，而他已经被所背负的仇恨压抑得累极了。

你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希望。你经过了哪里，将去到哪里?

他唯一的爱就是舞剑。此刻，他经历了无数坎坷，经历了无数失望或者是希望转化为的失望，开始思索着自己活着到底要走向哪里。原本复仇的目标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人生只是为了一个无望的目标活下去？他开始怀疑自己。

4

最后的路——执迷？打通？

见到仇人的儿子手臂上刻有他父亲的名字时，他愣住了。没有想到，也明白了他们走得都是一条不同的路，没有光明的路。而仇人的儿子比他要明白的早一些。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他一下子释然了，放下了剑，那把代表仇恨的剑。不再背负母亲留给他的仇恨的债。他拿起了錾子。

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仇恨化解为相互合作，打通了一条原本没有路的路。

白发苍苍的老和尚看到了他渴望看到的结局。老和尚既是见证者，也是无痕无迹的化解掉他内心防线的人。

5

巧妙的写法——欣赏和感悟

故事中的人物用半生时间感悟人生之路，最后化干戈为玉帛，实在让人喜忧参半。

直到此刻，才体味到开头的意思：

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不愿意靠近蜜，虽然他的内心里渴望着象蜜一样的生活。

他想象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实在是好看极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铜钵里有花，开得真好，冉冉的，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他喜欢这个和尚。

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那是一种胸腔内堵得慌的感觉，是烦闷。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着这双眼睛里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会杀了和尚。

他处处设防，与人为敌。仇恨使他的性情变得敏感而易怒。

是啊，故事结构精巧，讲的很轻松。从旅行人挂单一座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胖和尚的小庙写起，穿插回忆了旅行人的生命历程，有意识流的语言特点，似乎漫不经心地在叙述旅行者的内心独白，却不知不觉中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行文中有散文的散漫清雅，轻松洗练，又有小说鲜明的人物个性刻画。情节发展都是流畅自然的，感觉到作者既像是技法无痕的娓娓而谈，又感觉是有意地安排。运许多巧妙而非常有深意的意象——蜂蜜、白发、红花、剑、路……

故事隽永悠长，不由人反复回味，感悟颇深，不得不佩服汪曾祺写法的独特和高超。

一个人太过执着去追寻的东西，也许就是一场虚空，也包括复仇。因为太过执着，往往错过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比如亲情、爱情、青春……释然了，思想的路通了，人生的路也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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