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旷野之中,两个黑色的影子相对而立,夜风吹过,衣袂翻飞。
对视良久,其中一人开口,声音颤抖:“天下第一杀手,顾北城!”他脸上闪过一丝苦笑,“看来今日一战,我必输无疑,出手吧。”
两道影子在空中交缠了起来,速度之快,几乎要分不清身形,只留下虚幻的残影,空旷的原野上刀光剑影,兵器碰撞化出凌厉的剑风,扫过之处,只剩一片萧条。
不消一刻钟,一个影子就落了下风,节节败退,终究顶不住,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顾北城收了剑,转身离开,后面传来对方带着浓重死气的声音,“江湖之路有来无回,在下在黄泉路恭候阁下大驾光临!”说完,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第八十个了,顾北城默默地在心里计算,抬头望,只见夜空当中孤月一轮,皎皎清晖之后暗波汹涌。他提起轻功,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饮血阁,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顾北城,饮血阁第一杀手,旁人只知他剑术极高,出手必取人性命,却并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为何成为杀手,顾北城望着地上极速后退的景色,眯起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的记忆,与旁人关于他的传闻,其实并无太多区别。
犹然记得那天他朦胧地睁开眼睛,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男人,半边面具遮住眼睛,只露出唇角的一抹笑容,他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诱惑,“我有办法帮你找回记忆,作为交换,你要帮我杀这八十一个人。”话音落,一张名单落在自己面前,方才那个,就是名单上第八十位,白枫。
景色变换,渐渐露出一个城堡模样的建筑,城墙上雕刻着远古战兽的图腾,正张牙舞爪,“饮血阁”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张扬狂放,顾北城跨步进去,越过一道又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门,终于在一棵枯败的树下找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人戴着半边面具,回头露出森然一笑:“你的速度,真是越来越快了,想来不出几天,这最后一个人,也要成为你剑下的亡魂了。”
“画像。”顾北城露在面罩外的眼睛冷若寒霜。
“呵,还真是心急。”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扔过去,顾北城扬手一接,展开,只见上面是一女子,眉眼之中透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唇际笑意一点,霎时天地失色,顾北城眉头一皱,看向旁边的名字:玲珑血。
“事成之后,你要说话算数。”顾北城将画像收入怀中,向对面人说道。
“自然。”
顾北城离开了,后面的人被面具挡住的眼睛露出了一分寒冷的笑意,转瞬即逝。
二:
禹镇是一个边陲小镇,时常有西域的客商往来路过,暂时停留,因此镇上多酒肆客栈,顾北城正坐在一客栈的角落里,端着杯子,听上面蒙面女的歌声。
歌声清丽婉转,悠长绵延,似一杯米酒,不甚浓烈,却回味无穷,顾北城和其他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女子的眉眼,那一抹烟眉只用眉笔轻轻勾勒,纵使只有五分的姿色,也衬出了十分。
此刻的顾北城脱去了黑衣,摘下了面罩,闲闲品一口清茶,似乎只是万千过客中的一个,只是过客赏佳人,端看三分皮囊七分媚骨,而被杀手盯上的猎物,短兵相接,见血封喉,唯有一抔黄土掩风流。事后不过换个人弹琴,看客仍旧谈笑风生。
那女子边弹边唱,指尖在古筝上流转,如泉水激石,清流瀑布,高低错落,百转千回,一个个音符的跳跃,都成了最甘醇的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曲终了,人群中掌声一片,女子站起来,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在落在顾北城身上时,眸中惊讶一闪而过,便转身抱了琴离开,顾北城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好像他从未来过。
后院之中,天色透着寒冷的苍白,几棵老树靠在墙头,枯枝败叶发出一阵沙拉拉的响声。顾北城跟上时,那女子正背对着他立在一棵树下,怀中也没了古筝。她似乎是在刻意等候,顾北城走近,还未说话,女子已先开口。
“公子可听说过,‘夜深江畔玲珑雪’后一句是什么?”说罢,女子回头,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女子的声音一如她的长相一般婉约,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顾北城眉头一皱,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女子一笑,又道:“后半句是,‘回眸一盼顾北城’。”
听闻这话,顾北城眼中杀机一闪,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女子似乎没看见他眼中的杀机,微微抬头,回忆道:“我生在南方,从未见过雪的样子,于是来到这里,却不想,已是三年过去了,竟没看见过一片雪花。”
女子抬手捧起虚无的空气,眼中露出只有未谙世事的女孩才有的向往:“母亲一生未见过雪,所以她为我取名玲珑雪,是下雪的雪。”说完,女子转向顾北城,眉眼弯弯:“不过你要找的人,也确实是我。”
“既如此,废话少说。”顾北城感觉心中一乱,不及多想,便先行一步,提起轻功消失在了院子当中。
天色,比之前更加空旷了,还有一些不甘掉落的枯叶,即使经历了那么多次寒风的摧残,依然顽强地挂在枝头,瑟瑟地摇摆着。
女子望着顾北城离开的背影,终是叹了一声,笑道:“北城再不下雪,我恐怕要动身回南方了。”说完,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摇摆地更加厉害,似乎要掉落下来,而院子里,早已没有了女子的影子。
三:
回头崖旁,顾北城靠坐在一块巨石旁边,抱着剑小憩,忽而耳边一阵风声,再睁眼时,方才的女子已经落在眼前,她眉眼含笑,似乎是来赴多年好友重逢之约,眉宇间一片淡然,倒让顾北城有些不自在,他起身拔剑,说出千篇一律的开场白:“饮血阁,顾北城。”
“玲珑雪。”女子说完,上前两步,在顾北城一片怀疑防备的目光中,从腰间解下一方玉佩,举到顾北城眼前,“天下第一杀手,顾北城,善用剑,战无不胜,出手必取人性命,如今我赴了这生死之约,若是在此殒命,还望公子将这个带在身上。”
这话一出,顾北城眉头一皱,后退一步,不作表示。见顾北城没有接的意思,玲珑雪干脆拉过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中央,又轻轻合上。
十指相扣,隔着一方冰凉的玉佩,顾北城却有一种错觉,好像看见女子后面绽放了一片花海,而那女子明明是眼前的容貌,却换了另一番神态,呆呆地在里面冲着他笑。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玉佩已经在自己手中。
“还有一件事,断崖半腰处有一棺木,请公子将我放在那里。”
这下,顾北城终于露出了一个冷笑:“你很有先见之明。”
玲珑雪俏皮地说了一句“不敢当”,目光也在一瞬间变得凌厉:“出手吧。”
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软剑,也不知道谁先出手,顾北城眸中似乎染了血,一招一式极为凌厉,剑锋之上的重重杀机,每一步都要置人于死地。第八十一个了,最后一个了,答案近在咫尺,顾北城自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而对面的人武功明显不如他,只能一味退让,时常用软剑抵御一下。
绕是这样,顾北城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让他力不从心,似乎是姑娘眼中那中波澜不惊的笃定,或是唇角淡淡的笑意,看他时,那种陌生的熟悉感。甚至在激战正酣的时候,女子发出了一阵清灵的笑声,轻飘飘如石子没入湖心,激起一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胸腔之中涌动,冲击着他的经脉,还未来得及分辨这东西是什么,旋即便有一种更疯狂的情绪掩盖住了这种异样,眼中又重新恢复清明,他察觉到,这可能是对方的战术,扰人心神。
也是,这女子武功平平,却能成为抹杀名单第八十一位,岂是泛泛之辈?既然如此,那就单凭武力,一击杀之。
顾北城轻松攻破女子的防守,逼得女子后退一步,又顺势挥剑,直中对方的肩胛骨,女子受痛,闷哼一声,秀眉蹙起,向后退了数步,堪堪躲过顾北城再次攻过来的致命一击,却没有力气再抵御。
顾北城速度极快,几乎没有给女子反应的时间,又是一剑刺过来,这次,对准的是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女子却突然放弃了抵抗,轻唤一声:“北城……”顾北城一愣。
“北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话一说完,两行清泪应声而落,一点一滴,都打击在的他的心里。
这最后一剑,终究是偏了半寸,却仍旧深深地没入她的胸口,不多时,一袭白衣皆被染成了艳红的血色。
“你是……”顾北城眸中闪过一点困顿,似乎想起来什么,但终究还是一闪而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女子嘴角也已被鲜血染红,她微微笑着,一如刚才来时那般笃定:“夜深江畔玲珑雪,回眸一盼顾北城,北城,来到这里了,没看见雪,你遗憾吗?”
顾北城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撞击,答案呼之欲出,却隔了一堵墙。
女子唇际鲜血正如那天边残阳,她仰头,夕阳旁边是火红的云,横向跨了半边天际,像是这天空即将阖上的眼眸,她冲着顾北城伸出手,顾北城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把手伸了出去,在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时,心慌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仍旧什么都没想起来,却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我们,认识?”
女子似乎没听见顾北城的话,自顾自地呢喃着:“北城,记得我说过的话,北城,收好玉佩,北城……一年之后,记得来此寻我。”
那声音到了后来越来越缥缈,终于化成了空中的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也就是在那一刻,脑海中有什么突然被打开了,记忆的洪流翻滚而来,他心痛得几乎窒息。
四:
那一年,他与她在山谷中的一片花海中,她蹲在花田中,嗅着花香,他站在不远处,望着人比花美。
“北城!”她忽然发现了他,奔跑着过来,献宝似的给他展示了一下周围,“看,这些花很漂亮吧。”
他躬身随手折下一支插在她的鬓角,笑着没说话,却换来她一脸愠怒,“花采下来就死了!哼,不理你了,采花大盗!”说罢,提起裙摆愤然离去,他看着掉落下来的花,哭笑不得。
他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却怎么也不能博她一笑,最终,他只能摘了自己贴身的玉佩,递给她,道:“玉给了你,人也是你的了。”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抢了玉佩,嘴上还不依不饶,“玉佩我要了,好走不送。”
又一个春天,他带着她来到同样的花田,她笑问:“北城,你知道雪花是什么花吗?”他露出一点笑容,道:“雪花不是花。”
“我们去北方看雪好不好啊?”彼时她靠在他的肩头,看着远处那山,那树,那天边飞鸟,那云端落日,一切都不一样,似乎又都一样,南方的一切,都透着如江南女子一般的温柔,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
而传说中的北国之冬,是冰封千里,万丈银光,西风烈,带来蚀骨寒凉。正是有了这样浓烈的雪,这样壮烈的风,才有那威武豪迈的北方汉子。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满足于眼前,只想去看看更远处的风景,一番憧憬,两个人来到北方,却在路上被一队官兵冲散。顾北城看见玲珑雪的背影,正要追上,却被一个人挡住,对方二话不说便拔刀相向,交战得难舍难分,最终他不敌,被对方刺中,倒下之前,他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半边面具后,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再醒来时,天地已换了一番风景,顾北城成了杀手,玲珑雪成了玲珑血。
顾北城双手紧握成拳,体内的愤怒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冲乱了经脉中的内力,他张口便吐出一口血。
饮血阁阁主千代影,乃饮血阁第十位阁主,善巫蛊之术,能夺人记忆,改人心性,行踪不定,容貌成谜,手下操纵数百杀手,个个训练有素。
曾经,千代影含笑问道:“北城,诛杀一人,割其皮肉,断其心脉,则人气绝而死,若诛杀人心,又当如何?”
顾北城面对千代影的称呼,压下心底的恶心感,冷冷道:“不知。”
那人又笑:“诛杀人心,则使其将一生挚爱之人物,亲手毁之,而后余生都将生活在无尽的悔恨当中,日日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至死不休。”
他“哼”了一声,“无聊。”
此刻,那对话又在他脑海中萦绕,若要诛杀人心,则将其毕生挚爱亲手毁之,所以他没了记忆,所以他要杀了自己的挚爱,才能恢复记忆。
顾北城仰天苦笑,谁道只有命运才弄人,这人世当中,难道不是人人互相愚弄吗?
五:
顾北城在冷风中跪立许久,直到晚风吹得他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才将玲珑雪的尸体放入回头崖半腰的棺木中,收好玉佩,提起长剑,踏碎了一地枯草。
月光暗淡,饮血阁的杀手已严阵以待,千代影悠闲坐在城楼中央,看着顾北城脸色阴沉归来,不免冷笑:“可惜了,明明是一个顶尖的杀手。”训不服的猎豹,只能是一只死物。
千代影脸上挂着笃定的笑容,眼睁睁地看着下面的人交战起来,一把把利剑闪烁着寒芒,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喊声混杂,震耳欲聋,顾北城孤身一人,在人群中奋力挥舞着长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戮,杀戮,杀戮!眼前的一切人,一切事,都要化为乌有。他几乎是麻木地将剑捅进一个又一个躯体,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攻上来。
身体中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流失,每次挥剑都比上一次更加无力,每杀一个人,都比上一次更浪费一分时间,顾北城浑然不觉,身上不知道留了多少个伤口,血不知道流了多少,那流下的血液同饮血阁杀手的血一起,在饮血阁前,汇成了一片血海。
眼前忽然一模糊,顾北城终于手一松,长剑落地,溅起一片血色,而最后一个杀手,也应声倒地。
千代影看着顾北城,眸子中几乎染了疯狂:“好啊,好!我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一个值得我亲自出手的杀手,顾北城,你表现得很好啊哈哈哈哈!”
“哀兵必胜,痛失爱侣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啊?”千代影于城楼上站起来,像一只暗夜中的蝙蝠。顾北城眉头紧锁,却未见慌乱,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火折子,他是杀手,杀手不应该信任任何人,包括千代影。
千代影对于饮血阁的防御太过自负,却不知道这地底,早已埋下了大量火药。
只是还未等他动手,整个饮血阁突然像触动了什么机关,霎时间地动山摇,刚刚还睥睨一切的千代影向后扫视一眼,旋即震怒:“谁擅自修改了阁中的机关?”这一声带着内力的喊声,几乎传到了几十里之外,惊飞了一山鸟雀。
顾北城只微微一愣,突然笑起来,一瞬间像明白了什么,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后退几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伫立百年的饮血阁随同阁主一起陷入地底,千代影想要运转轻功离开,却被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飞剑一剑刺穿。顾北城看准时机,燃了火折子用内力送过去,下一刻饮血阁的位置,轰然炸开,火光冲天,浓烈刺鼻的鲜血味道伴随着焦糊味,令人作呕。
顾北城远远地看着这一切,闭上眼睛,微叹:“雪儿,我终究还是小看你了。”玲珑血,烈火宫宫主亲传弟子,善阵法,曾于两年前潜入饮血阁,与饮血阁阁主结怨,被列入饮血阁抹杀名单第八十一位。
一年后,回头崖底铺了一地的雪色,银装素裹,他来到这里,望着里面的重重阵法,深吸一口气,“在下顾北城,前来求妻子玲珑雪的遗体。”
话音落,那阵法自动变化起来,不多时便露出一排茅屋,其中一个茅屋的门前,一个白色的背影翩然而立,闻言回头,露出一个波澜不惊的笑容:“北城,快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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