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都热闹地互道新年快乐时,小喜躲在二楼的阁楼上,两只胳膊支在珍藏版《茶花女》的鎏金封面上出神。从半开的玻璃推窗窥视院子里,女人们尖锐的笑声像一串细碎的泡沫涌上浪尖,粗鲁的吼叫声却如狂风掩卷过来。小喜讨厌地蒙住耳朵,看见三四个男人嬉笑打闹,猫着身钻进了屋子,祖母跟在最后,把狗踢出去,“嘭”的一声将冬夜的寂静挡在门外 。
“登、登”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这个声音一顿一促,有规律地稳重地踏着木板。小喜抽出《茶花女》下的《寒假作业》,摊在桌上。
“你在这里干啥?”爷爷背着手轻轻走过来,生怕打搅到她,“休息!别看了,今天过年,村里人都来了,楼上冷得很,灶屋里生了铁锅大的一堆火,赶紧下来烤烤。”
“晓得了。”
小喜不瞅他,正埋头演算一道代数题。草稿纸上有半页英文单词,爷爷走过来看了半天好像确认清楚了才说:“英语哇!我们看不懂……”又盯着她的代数题目,把题目念了一遍,表情认真而疑惑,像在担心怎么算。
小喜被爷爷盯的烦了,手不停笔,显得很忙碌的样子:“我一会儿下去,你先走吧。”
爷爷清了清嗓子,也不知是答应,还是说“没事儿”。他站到离她远点儿的门口回头望她,一会儿又去阳台上,一会儿回来给她铺被子,坐会儿又站会儿,歇会儿又走会儿。小喜只顾着手里的方程运算,没抬头瞄他。
临近中考,小喜放了短短五天寒假,学校布置的作业却堆成山,并不是担心怎么完成作业,而是焦虑考不上理想的高中该何去何从。曾经在祖父母眼中那个优秀的孩子,成绩一直中等,以致小喜怀疑这就是命运故意的安排——一个荒谬的无法摆脱的处境,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停留在原点。就像眼前这道题,即使正确地列出了三个方程,算到最后都会被另一个未知数挡住。她想起某天英语老师叫她去趟办公室,她知道是关于这次单元考试,她考砸了,甚至有两个英语偏科的男生都比她考的好。
英语老师是个体型纤瘦但长相乖巧的女人,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乡小,年轻且亲切,说话不像在乡下呆了十几年的老先生那么粗暴刻薄,即使学生犯错了也不会挖苦嘲讽,反而耐心地谆谆教诲。
班上有个成绩差的女生,很喜欢英语老师,让小喜帮她写封信,传达她的心意——成为老师的朋友。还从来没人想和老师做朋友呢,小喜很讶异,她从印着各大流行歌手图片的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纸,如实写下了对老师的真挚的情谊,并工工整整叠成学校流行的方形折纸,自己去上厕所时交给了恰巧迎面走来的英语老师。
“你怎么回事?”英语老师劈面来一句,表情略微严肃。
小喜心里有种痛苦的挫败感和失落感,她没有任何解释,事情就是这样真实。
“你在班上一直很积极,下课后也很努力,放学总是最后一个走,别人休息的时候你还在学,但是成绩始终上不去,你有没有想过?”
小喜苦着脸嘴角一撇,当然想过,却从来没想通。她的努力和挣扎任何同学都清楚,但是成绩却如一潭死水,驻足不前。以至于后来她听到“你这么认真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这句话,不管别人是真心夸赞还是刻意嘲讽,她都觉得难受,像刺一样扎在心口。
她回答不了老师,也回答不了自己。班上的氛围已经形成了——成绩好的奋勇拼搏,成绩差的放任自流。小喜属于中间一派——挂在悬崖绝壁,上不去下不来。
“登登登登”急促的脚步声上了楼。小喜感觉胆汁破裂了,深入骨髓的痛苦遍布全身,她趴在桌上,眼泪打湿了试卷。
祖母本来是很高兴地冲上来,但是看见小喜掩卷埋头,担心她太疲劳了。不忍责备了一句:“谁还在除夕夜做作业!下楼!客人都来了。”然后矛头转向爷爷,“叫你上来喊人喊了这么久,我忙的不可开交,你倒躲清闲了!”
“我哪里清闲了?”
“懒得跟你废话,赶紧下去!”
爷爷走到楼梯口,不放心地看了看小喜。祖母挥手示意他走。
小喜用手指擦了擦眼窝,以使自己看起来不像哭过的样子。
祖母有些生气,看她磨磨蹭蹭,不免又催了一句:“下去吧!”
“你先走吧,我把这道题做完就过来。”
祖母听出她语气不高兴,走近发现草稿纸上列满了方程算式,密密麻麻,划掉又重写,纸都给划破了。
“别急,慢慢来!”祖母说完又埋怨起老师作业布置太多。
小喜听惯了这些话,不作回答,直到她终于撑着额头大声恸哭。祖母吓得呆住了,脑子里迟疑片刻:这孩子怎么把自己逼成这样!她缓缓走过来摩挲小喜的背,帮她收拾起试卷,那张被揉成一团展开后湿了一角的试卷,像一张废纸。祖母把它抻平夹进教科书里,摞了几本书压在上面。
“没关系!人家那些小学、初中都没毕业的女孩子,连拼音都不写,乘法口诀也不会背。我们孩子还是很有本事,你看写文章老师都夸奖你,作文写得好,书法写得好,写两笔字没有人不服的。”
“那有什么用!”小喜哭的更憋屈。
“中考没什么大不了,考不上也没关系。谁说上了高中就一定能飞黄腾达呢?”
其实大人心里给予的期望更高啊,即使嘴上这么安慰自己,多年来的辛苦陪伴,一直想用优秀的成绩回报他们,每一段日子都刻骨铭心,在这漫漫十五年,所有的叛逆、任性、桀骜都被他们包容和忍让,好不容易“改过自新”决定“重新做人”,要干出一番作为——重高的录取通知书就是最好的报答,可是自己很努力也做不到啊。
小喜抬起头,双手捂住脸。窗外的烟花在山坳里盛放,宛若莲花绽开。她的脸和玻璃窗上映现的绿山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变得虚无缥缈……
“小喜!”祖父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蹄萝卜汤上来,小喜老远就闻到了味道。随之一股冷风袭来。
“谁让你端过来的!楼上这么冷,孩子冻感冒了怎么办?春节联欢晚会快开始了,把火盆端到屋里。”
“客人快要走了,你也不去招待!”
“什么客人!又吵又烦,不过是来看看你过年吃什么好的,儿子媳妇寄了多少钱,买了几件衣裳。那些眼睛盯着你的好处,看的滴血呢……”祖母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端过碗下楼去了。
从灶屋里钻出两个男人,穿皮衣的壮年给戴鸭舌帽的老人打烟。后面又出来一个女人,朝壮年摆摆手,挽着老人走了,那是老人的大女儿,小喜记不起名字了,女人常年在外打工,若不是老人年前做手术差点一命呜呼,她也不会回家。外面的人大概都不想回来吧,听说广东那带的南方,即使寒冬腊月,天气也暖和的像春天,每年父母问候完家人,都要格外嫌弃地补一句“老家真是冷死了”。
灶屋又陆陆续续出来三男两女,都是村里的邻家。刚好祖母过去招待,说了些贴己的话,正打算走,一个女人问起什么,祖母指指楼上,所有目光都望过来。小喜没有躲开,她模模糊糊看到他们赞赏的表情,然后他们离开了。
小喜整理好书籍,“咚咚”跑下楼,躲在门后,看见没有人,才慢吞吞挨到火堆旁。
祖父母进来见孙女坐在屋里,喜不自胜,连忙给她端菜舀饭。看他们忙的不亦乐乎,小喜心里半喜半忧,一时怔住了。
也许自己的快乐,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吧。她这么想着,却不自觉地又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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