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刘家鼎在厨房的小餐桌上摆开餐巾杯盏,他预订的晚餐也送到了。玉翎手中开着一瓶葡萄酒,看着刘家鼎把一个个外卖餐盒打开,换上细白瓷描青灰几何纹样的餐盘,笑眯眯示意她坐下。
桌上的主菜是炭烧瑶柱、葱姜龙虾,都是她喜欢吃的。刘家鼎说:“附近这家粤菜馆,手艺还可以的。你先尝尝看。”
玉翎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你早就安排好了。谢谢!”
“只要我能做到,绝不委屈你!”他说。“没有什么比和你在一起更开心,两个人吃饭也比较香。”
如此说来,他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玉翎挑高了眉毛,询问地看着他。
刘家鼎满不在乎,语气淡淡地:“早二十年前已经同床异梦,如今孩子大了,连表面功夫都不用做。”
玉翎又喝了一口酒,欲言又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十个百个都可以。只是万一我答不上来,你不许生气。”
她擎着叉子的手扶住头,半歪着脑袋,眼珠子转来转去,迟疑着问:“既然这样,又一直不离婚,你……还是爱她的吧。”
“应该——不是,”刘家鼎很认真地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孩子们都上大学以后,我们就分房睡了。平时各忙各的,除了一起出去外面应酬,连话都很少说。我到外地出差,一去一个多月,也不会想起她。”
“那你,不爱她,也总爱过别的什么人吧?”
刘家鼎笑了:“严格地说,还真没有。在新加坡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挺不错的,很关心我,也很主动。可是——”
记忆深处的场景浮现出来,刘家鼎说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季,他启程来美国之前,和那个女孩子最后的一次见面。
湿湿的,温暖的雨季,新加坡的圣陶沙海滩,一片白茫茫。女孩子穿白色长裙,挽一把小花伞,面对他迎风而立。她的裙裾,她披散的长发,随着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在阵阵海风中翻飞。牛毛细雨和着她的泪,哽咽,凝结,滴落在风里:“就这么决定了?不再考虑一下?”
年轻的他硬起心肠,很坚决地点头。他有学业要继续,他背负着父母家人的厚望,现实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回旋余地,“再考虑”若干下也还是只能这样决定。他当时根本没有能力去负担一个女孩子的深情。
于是,棕榈树的长影横斜切割的沙滩上,被他断然推开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被风雨摇曳成模糊的一片。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四十年?刘家鼎有些怅然:“她是惟一让我动过心的女孩子吧,但我们也没机会真正开始恋爱。”
玉翎长长地“哦”一声,似乎很随意,又还是带几分试探的意味,问:“就没有别的女人了?”
刘家鼎并没有回避她的问题:“我这个人,其实并不相信感情。人心最让人捉摸不定,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冒这种险。好莱坞电影里演绎的那种为爱痴狂,尤其是男人为爱痴狂,我认为不过是做戏。和锦凤分居以后,我也有过两三个女人,但我和她们之间的关系更简单,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只让我见识到有钱的好处。”
玉翎抬眼看一下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试探有些脑残。刘家鼎是什么人?还能指望他为哪个女人守身如玉?!
刘家鼎直视她的眼睛,嘴角有一抹笑意,干脆彻底坦白:“最近这三五年,什么女人都没有,因为我以为自己不行了。是真的不行了。”
沈玉翎瞬间就有些不自在,招架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垂下眼皮嗔怪:“我问一句,你就扯出这么多!好好吃饭!”
刘家鼎脸上的笑意更深,语气却很严肃:“翎子,你不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你是我这辈子真正爱上的女人。”
玉翎抬眼看着他,心知自己今天已没办法说出“分手”两个字。眉头越皱越紧,神色越来越黯淡,泪水一点一点慢慢涌进她的眼眶,又慢慢溢出来,慢慢滑落脸颊。
他放下刀叉走过来,轻轻抚拍她的脊背:“我只恨自己不能对你更好,翎子。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因为任何保证都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爱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真的爱你。”
玉翎紧紧锁着眉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坦诚与依恋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这样的感情,要放弃谈何容易?!耳边回荡起一首歌,姜育恒沉郁、缱绻的嗓音,深沉地在虚空里絮絮叨叨:“为什么不早遇见你,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为什么不早离开你,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失去,可是,我多么想抓紧你,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我愿意的……”
灵魂渐渐出窍,悲哀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无法再回头的她自己。这样放纵下去,缠绵下去,势不可挡地越陷越深,究竟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玉翎和方若施肩并肩,走进假日酒店一楼得大餐厅。早餐的时间已过,偌大的餐厅里很安静。两人远远就看见长毛坐在那里,眼巴巴盯着门口。
长毛看见她们,立刻一阵风般卷过来,先把玉翎的肩膀半拥住,紧紧抱一下:“翎子翎子!你一点儿都没变!”目光转向紧跟在玉翎身后的方若施,他的腰板突然硬了一下,伸开双臂也想拥抱她,又怕唐突,半路收了回来,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阿施!你、你、你……也没变。”
“去去去!”方若施倒是镇定自如,笑着一掌轻轻打在他胸口。“不要一见面就挖苦人,好不好?”
“我是说真的啊,你、你们两个,真的都、都没变……”长毛被阿施的从容噎住,有些支支吾吾地口吃。
唉。玉翎冷眼旁观,暗自叹息。这个大男人一撞上方若施,囫囵话都不会说。当年是这样,分别近十年以后再见面,还是这样。阿施恐怕一直是长毛心底最深最重的那一抹铁锈红吧,此刻他内心肯定翻江倒海,没有更失态已属不易。她转身拉起这两个人的手:“好了好了!先进去坐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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