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寸金莲"奶奶(下)

作者: 月色盈舟 | 来源:发表于2019-04-14 13:22 被阅读204次

         

    我的"三寸金莲"奶奶(下)

                    奶奶的无奈时光

                    (一)裹脚

    跟奶奶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许多年,我见过那被双被称作“三寸金莲"的脚也就三四次,还是在奶奶的脚疼痛难忍时。那双脚是轻易不肯示人的。第一次看时,我的心都啰嗦一下,吓得跑出老远,那还是脚吗?每次看一眼,赶紧闭上眼睛,缓一缓,才敢再看。

    那已不能称之为脚。拇趾以外的四趾完全弯折在足心下,整个脚背像从中间打折一样弯过来,把一只脚硬生生地用布裹缠成半只大小,整个身体的重量还要压在上边,而且一缠就是几十年,一辈子,何其残忍!如何忍受!

    我当时傻乎乎地说:"奶奶,你为什么不跑啊?"

    奶奶苦笑,"裹脚的时候才四五岁,几个大人按着,往哪儿跑?跑了,也会抓回来的,逃不掉的,躲不过的。”

    "奶奶,你当时一定哭的很厉害吧?"

    "哭,是一定的,缠了脚以后,不能正常地用脚掌使力走路了,再也不能跳跃、奔跑了,当时好羡慕男孩子呀,那些自由自在玩耍的男孩子"

    "妈妈不心疼女儿吗?女儿疼的不能走路,妈妈不心疼吗?"我几乎带着哭声问。

    “家家的女孩儿都一样遭罪,全国都一样,男方娶媳妇,先看你家女孩脚的大小,大了,没人要的。大家都以大脚为耻,小脚为荣,最羡慕的就是“三寸金莲”,哼哼,就是奶奶的这种脚。哪个妈妈想让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呢?"

    我的"三寸金莲"奶奶(下)

    天啊,真是变态!我联想到姥姥,也是小脚,只是比奶奶的要稍大一些,没有奶奶走路摇摆的厉害。给我家当过保姆的王奶奶就是因为脚大,一直嫁不出去,三十八岁才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一辈子没有儿女。

          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家家,除了那些留学西洋的女子得以幸免外,一国女孩儿全要遭此折磨?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终生!从四五岁时起,直至死亡,多么可怕!多么残忍!

    俗语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千万女孩一辈子的眼泪,岂止是一缸能容下的!

    有时在奔跑时,在打球时,在跳舞时,在开车时,我都会想起奶奶的那双被摧残的不成样子的“三寸金莲”小脚。

    我特别想知道是谁开始的这一恶行?又是谁终止了这一恶行?

    查询资料,开始于何时说法有很多,说汉朝、五代、唐朝,宋朝的都有,但以小脚为美的风气是从宋朝开始形成的,清朝盛行。

    终止这一恶行的有的说是康熙帝曾下诏禁止女子缠足,但风气已成,积习难改;民国时,孙中山总统于1912年发布“劝禁缠足文”;直至解放前夕,缠足之风才逐渐消失。

    我庆幸,自己没出生在那个可怕的时代。

    奶奶的鞋,很不好买,太小了,弯起的部分又把鞋面顶起很高,小孩的鞋也穿不了,大多都是自己做鞋穿。一般的鞋店根本没有。每次堂妹出差到大城市去,都去寻找奶奶能穿的鞋。

    裹脚的痛,让幼小时的奶奶哀伤而无奈,她没有力量与整个的社会风气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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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文革时期,爷爷被游街示众

    现在,想起奶奶,最鲜明的印象,是她的梳得一丝不乱的满头白发;最耐人寻味的,是她浅笑安然的外表下的无奈和忧伤。

    有一幅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文革时期,奶奶家的小广播喇叭挂在墙上,当大队书记的爷爷被抓走后,奶奶最多的时间就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听广播,对于不识字而又心气高傲的奶奶来说,她不会去向左邻右舍打听爷爷的状况,她对那场运动的困惑和对爷爷的命运的忧虑,让她总把心思和目光投向那个盘子大小的广播喇叭上。

    她一定是带着希望去听的,她知道那里发出的命令决定自己丈夫的生死,也决定这个家庭的悲欢。

    听完后她常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表情严肃而忧伤,然后默默下地,边干活边哼着我永远也没听懂过一句歌词的忧伤的小调。爷爷被抓走时,老姑老叔还未成年,三叔是为了让爷爷安心地走,提前举办的婚礼。现在想想,奶奶那时不过五十来岁,她的无奈和痛苦写在她满头的白发上了.....

    奶奶似乎明白,爷爷再聪明、能干、人品好,也无济于事。整个社会的斗争浪潮席卷而来时,小小的大队书记岂能幸免?就像当初她四五岁时被按在那里裹脚缠足一样,她有能力对抗吗?

    当整人被当作一种英雄并能捞到好处时,人性就不在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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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搬家的无奈

    爷爷去世许多年以后,平反了。老姑老叔也都成家立业了。大伯一家搬走了。五间草房,就剩下我家、三叔家、还有奶奶住。

    奶奶和三叔住对门,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厨房跟三婶共用一间。每天自由自在挺好的,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几点起来就几点起来。黄昏时,三寸金莲的小脚,满院子撵她养的那几只鸡进窝睡觉。

    姑娘儿子孙子孙女,谁想她了就来看她,四个儿子还跟往常一样,和她一起围坐在小炕桌前,喝点儿小酒,吃点儿小菜,唠点闲嗑。爷爷走了,但家风没变。菜,自然都是几个儿媳做的,但她们没有上桌的权利和习惯,桌儿上的奶奶和四个儿子说说笑笑,几个儿媳和我们这些孙辈的人一起吃。

    我从没听见大娘、母亲和三婶她们对此有任何怨言,可见奶奶这个婆婆的威望和张家大院的规矩还真是不一般。我们晚辈问她们,你们一辈子也没争来上桌吃饭的权利,委屈吗?她们竟然哈哈笑着说,我们哪有那资格!

    高考后,我上学走了,每次放假回来,奶奶都会做一两次酸菜馅蒸饺,喊我过去吃,饺子馅里没有肉,只是酸菜放点儿葱花和油,面也不是发面那种松软的,而是生面有点儿硬的那种,我特别喜欢吃,一次吃好多,直至现在,仍然喜欢。

    奶奶还在窗前养花种草的,每月四个儿子给拿生活费。日子一天天过去,奶奶哼着的小调中也多了几分欢快。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里,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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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假再回家时,奶奶搬走了,搬到大伯家里去了。

    我去看她,勤劳的大伯在院子里忙,大娘在看电视,她一个人坐在另一个屋子里。我说:奶奶,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呀?在你的小屋子里多好呀,我还能天天吃你的酸菜馅蒸饺,她摇摇头,不出声,再过了一会儿说"这个事,奶奶说了不算,奶奶做不了主",我疑惑而惊讶地看着她,心想,还有奶奶做不了主的事?“奶奶八十岁了,糊涂了”。沉思了半天,她又说。听这话,我就知道,她不糊涂。

    我知道,大伯大娘都是孝顺人,他们会对奶奶很好,儿女们一定是考虑到奶奶年岁大了,自己单独过不放心,大娘没工作,在家做饭,让奶奶吃现成的,挺好。

    可我又想,奶奶还没到走不动做不了饭的地步呀,况且我家和三叔家都跟奶奶在一个大院住着,真有点儿什么事,也会有照应的。何必让奶奶搬出来呢?

    我又猜想:或许三叔家的孩子大了,一间半房子住不下了,奶奶若搬走了,三间房勉强住得开?这都是我的猜测,到现在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道,父辈们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对于我这个当时二十多岁的孩子的疑问是没人答理的。

    可我觉得,奶奶离开自己的小窝儿,一定也是左思右想,住了一辈子的大草房呀,那里有爷爷的影子,有她的花,有她的鸡,有属于她的小木桌儿和锅碗瓢盆,要她离开,一定有欢喜,有不舍,更有她的无奈之处。

    我有时看着奶奶的照片想,如果不离开这个承载了她几十年欢喜忧愁的张家大院,她踮着小脚继续养她的花,喂她的鸡,也许她会再硬实几年,晚走几年。人,一不活动了,吃现成的了,反而对健康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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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奶奶最难熬的日子

    奶奶做梦也没想到,她的三个宝贝儿子会因病相继离世。大娘没工作,三婶出家了,妈妈开的诊所里都是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弟弟弟媳一家都在一起生活。奶奶去了老叔那里。

    当时老叔老婶下岗了,家里的买卖也处在爬坡阶段,老叔的三个儿女都一天天大了,做买卖的地方根本没有地方住,奶奶只能住在临时搭起的二层铺上。可对于小脚儿的、七八十岁的奶奶来说,从那窄窄的、高高的木条板上下来,该有多难?我放假回去看奶奶时,心里酸痛的不能自已。

    可奶奶对谁说?奶奶有什么办法?人,谁活的都不易。老叔一家连个像样的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吃饭都没个准点,起早贪黑维持生计,还得照顾奶奶的吃住,奶奶能说什么?奶奶说了又能怎么样?当奶奶最后已经无力从那床铺上下来,只能整天躺在那里,等着别人送饭吃的时候,她的无奈一定已达到了极至⋯⋯

    (五)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庆幸奶奶后来糊涂了,否则怎么接受三个宝贝儿子的相继离世?怎么接受那么心高气傲的自己,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走路?糊涂之前,无人言说的孤独感,是否啃噬过她满是伤痕的灵魂?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悲痛该让人怎样的无奈和绝望?

    在糊涂之前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奶奶独自一人躺在小板床上,可曾泪水滑过腮边?可曾想起意气风发的爷爷和年轻时的自己?可曾想起那个曾经作为陌生人路标的五间大草房?可曾想过那些鸡和花?可曾呼唤过苍天和大地?写到这里,我又泪流不止……

    后来,二姑把奶奶接到了她家去照顾,这几个儿女各家出点钱。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二姑和二姑夫,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太好,但对奶奶照顾的无微不至。

    奶奶,糊涂了,一切都在绚烂喧嚣之后归于恬淡、虚无。奶奶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不认识我们现实中的所有儿孙一一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奶奶的那个世界,我们不懂。但我慢慢才读懂的,是奶奶那坚强刚毅背后的诸多无奈。

    现在,奶奶走了好多年了,那个当年吃她很多酸菜馅蒸饺的孙女,想起她老人家来,写下了这许多话。

    谨以此文悼念我至亲至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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