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李叶茴已经在黄石公园一个月了。
六月到了,春天来了,雪消融了。低海拔的青草摇摇摆摆地抖掉了雪屑,只有远处的山还披着雪衣、像是保持了几个世纪的幕布。
李叶茴、赵晓獾还有他们的学弟学妹们坐在Jack 的小卡车的货箱里。Jack是个美国基督学校的学生,一个长着亚洲脸的“香蕉人”。其他的学生们被分散在不同的老师的车里。车儿们在宽阔的公路上驰骋、车里的人们对着彼此疯狂摇手大叫、振得路边的原始森林都前仰后合地大笑。
几只比车还大的麋鹿正悠然地踱过马路。它们的角们像是两只奋力张开的手,厚实的身躯像一面棕色的墙。所有的车都歪歪斜斜地挤停在一起,安静地等待它们离开。
Jack回过头来望着货厢里的伙伴们:“这些鹿可都是杀手。”
“为什么?”赵晓獾好奇地趴到小窗子上,紧紧地盯着那鹿。他的哈切把窗玻璃染白了。
“我朋友撞到过一只,开着小汽车。”Jack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最后车被挤成土豆泥,朋友住了两周的医院。那鹿什么事都没有,脚步都没挪,就走了。”
真不愧是黄石的动物啊。
他们的终点是“雪裂山”,一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我们要抓住冬天的尾巴!”Jack大吼一声,蹭着最后一只麋鹿尾巴飞似地冲出去。
这是李叶茴第一次爬雪山。出发没十分钟,她的登山鞋就被雪打湿了。本来大家都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抱在一起,后来越接近山顶、阳光越烈,风一吹来、被汗贴在身上的衣服让人感觉自己躺在冰凉的棺材板上。几个美国男生索性脱掉上衣、捡了木棍,像猴子一样向上跑,而新加坡来的学生们都已经扶额叹息、自愧不如了。唯有赵晓獾体力充沛地依旧上蹿下跳。
最后,其他新加坡学生都回到卡车里晾衣服、晒太阳,只有李叶茴和赵晓獾两个蹒跚前行。李叶茴一步一停地落在后面,赵晓獾陪着她,在前面等他们的美国学生们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打滚。
四周晴空万里,群山环绕。山体上零零落落的雪盖绘出斑驳的图案。这是真的雪山,像是山谷里能爬出来千万士兵的雪山、是能孕育出一个新的物种的雪山。
终于到了山顶,起伏的山脉上站着披雪的森林,像一片白色汪洋。大家拿出冻僵的蛋白质和被打湿的碳水化合物,被这美景感动得涕泗横流,便混着鼻涕咽下那堆食物。
带头的人但他们来到一处三四百米长的雪坡。正当李叶茴疑惑这些美国人又在想什么幺蛾子时,领队人出人意料地一跃而下,用肚皮当滑板尖叫着冲下去。他在新鲜厚实的银白雪面上画出一条抛物线。
李叶茴一声惊呼堵在嗓子眼,还没来得及咽下,其他人便接接二连三地像企鹅一样七扭八歪地滚下去了。这无暇雪面瞬间被几条流线切出各种形状。有时候两条流线不可自控地相撞,两个当事人就索性哈哈大笑着抱成一团滚下去。
李叶茴从没见过这种玩法。犹豫之际,赵晓獾给了她重重一推。又是他,把她拉入一场又一场冒险的他。
李叶茴伸展双臂、像滑翔的鸟。她看到身体两边的雪山在伸直的指尖处消失,和蓝天一起涌进怀抱。冰凉的雪块噼里啪啦地跳到脸上、钻进脖颈、通过呼吸直达肺部、融化在心底、又通过血液循环流遍全身。
这是李叶茴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刻了。那一刻,这个世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快乐。
回程路上,李叶茴睡着了。她在颠簸的货车厢里光着脚丫、一身湿气地睡着了。
她中途醒来两次。一次,她环顾四周,发现车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衣服上冒着水气腾腾,因为Jack慷慨地给足了这帮“搭车客”暖风空调。
第二次醒来,她的头一不小心磕到车门,李叶茴感到手背上覆盖着的东西突然跳开了。她很疑惑,便闭目装睡。透过睫毛,她看到赵晓獾正悄悄地把他的手掌盖在她的手上。这感觉非常温暖,她不忍挪开,便又不知不觉地陷入梦乡。
那天是赵晓獾的生日,大家便去老忠实村庄的小酒馆、点了好多美式大披萨来庆祝。披萨很烫、很油,不能像蛋糕一样抹在脸上,于是这聚会成了严肃的聊天会。只是,本来桌子中间该放篝火的地方换成了一个熟睡的美国男孩Adam:他喝醉了,执意要睡在桌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在这荒郊野岭的,我也没什么可以买给你的...”,打桌球时,赵晓獾一连串赢了李叶茴好几次。趁着他正得意,她赶紧道歉。
“没事,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赵晓獾揉搓一下手掌,那白天盖到她手上的手掌。
“什么?”李叶茴装傻。
“哦哦,你的心意我领到了。”他连忙改口。
当晚,赵晓獾还是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地被几个男生搭着走,几乎双脚不离地。
秦落雁拍拍李叶茴:“嘿,我们好久没聊天了。”
是啊,自从和赵晓獾熟识,李叶茴就忘记了其他朋友。
“他对你很好,我们都看得出来。”秦落雁像在讲故事,“你对他感觉也不一样,我看到你眼里有光。很夸张的,一瞬间就从眼里滋出来火花...”
李叶茴摸摸头,没反驳,不好意思地跟着秦落雁一起笑。
“可是...”秦落叶的笑容凝固了。
李叶茴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你不是单身、你还有吴松毅、那个对你很好的吴松毅。
想到吴松毅李叶茴就牙痒,不但牙痒还胃痛。胃一痛就想起他带来的种种伤害,便更加牙痒。
“吴松毅...对我没那么好。”李叶茴吐出一团白气,“唉,你不知道。”
“怎么会,你们虽然很少同时出现在大家面前,但是他性格好、长得帅,还文质彬彬。我妈妈上次辩论旅行时请大家吃饭,就说特喜欢他这种男生。她还让我找这样的。”
性格好?放屁。长得帅?李叶茴发现自己已然忘记了他的样子。
“鞋子舒不舒服,真的只有脚知道。他对我不好。”说着男友的坏话,李叶茴心里升起一丝快意。
然后她如实奉告:减肥要求、冷暴力、网瘾、不耐烦...
李叶茴冷笑着望着远处喷射的“老忠实”:“他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上,就是个小男孩,不经宠的小男孩。”
原来她忍了那么久,就是等着他做更多坏事,自己等时机成熟就可对别人一吐为快,再给自己换个好女友的称号。
秦落雁很震惊,但辩论教会她思辨。李叶茴明白对方不信这一己之言,便拿出几条“减肥”短信给她看,这才说服了秦落雁。
秦落雁若有所思地嘱咐道:“那你还是要处理好一个关系,再去开始另一端啊。”
“叶茴!再见!”被搀扶着进宿舍的赵晓獾突然从酒意中挣扎着醒来,给李叶茴打了个招呼,然后瞬间又蔫了。
处理好关系?李叶茴又何尝不想。怎么处理?她不敢放手,也懒得继续,只想把过往放在甚至离梦境很远的地方。能多远有多远。
春天真正地到了,老忠实的黑人园丁开始四处忙活。她叫Ada,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强壮,却长着一张娇小可爱的脸。她丈夫是老忠实酒店做服务员的Bob,也是小费之星。
两人来自那个以热情好客文明的得克萨斯州,最喜欢招这帮新加坡来的孩子们到他们的双人宿舍看八十年代的老片子、请他们吃泡面和双层夹心奥利奥。
“天气变暖,中国人该来了。”Ada对李叶茴说。
话音未落,一辆中国旅行车缓缓驶来,同胞们讲着乡音陆续下车,没人搭理讲解导游,都在拍照。
一个着装轻浮的女人看到Ada后跟丈夫说:“我要和那个黑巨人照相。”
两个人便向这边走来,嘴里说着不礼貌的话。Ada听不懂中文,那对情侣不会讲英文,李叶茴只得把“黑巨人”翻译成“有异国风情的美女”,Ada便喜滋滋地和别人合了影。
“嘿,你的王子来了。”Ada指指远处,是赵晓獾。
他戴着李叶茴送的手套 -- 做酒店管理时最困难的动作是把床单塞到床缝里,做久了手背就会被刮伤 -- 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嘿,最近来了一批中国客人,他们没给我小费,倒是给我一堆吃的。”
他打开书包:鱼泉榨菜、卤蛋、方便面和有洞的苹果。
“我决定带着它们去‘大峡谷村’野餐。趁着还有点雪,再体会一下雪天吃方便面的感觉。我给你留了座位,明天下午两点,已经帮你请好假了。”
他们搭乘了那个赵晓獾生日当天睡在桌中央的男生A的车。大峡谷村闻名于其通体黄色的大峡谷,巨型瀑布仿若来自天上,一层层地滚到人间、愤怒地砸开大山,竟凿出一条峡谷。
赵晓獾租了便携炉子,兴致勃勃地开始煮面。李叶茴恍然若失地盯着锅中沸腾的水,余光瞟见赵晓獾的小手指正试图搭到自己的小手指上。那手指骨节分明、动作小心翼翼,像是一只一肚子坏水的螳螂。
李叶茴回想起秦落雁的告诫,一把抽开手:“不要碰我!”
“为什么?”他竟有些委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有男朋友啊,而我们只是朋友。”
“可是他对你不好。”
“那我也不是单身啊,即便是,你也不能随便握我的手啊。”李叶茴感到莫名其妙。
赵晓獾开始胡搅蛮缠:“就让我握一下不可以吗?就五分钟。”
李叶茴起身走开。然而,整个回程赵晓獾都绷着脸不理她。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小气鬼。
当天晚上,赵晓獾约李叶茴吃披萨:“我做错事了,要跟你赔罪。”
李叶茴欣然同意。毕竟是曾经帮了自己很多忙的朋友,她也没打算太生气。
他们坐在小酒馆里,窗沿上的雪全没了。天气回暖,烈酒的销量也下降了。
赵晓獾的可乐配啤酒被他搅得不得安生,生出来一串串水泡,懒洋洋地贴在杯壁上:“我从没喜欢过女生。我觉得女生都很麻烦。和男生一起玩多好,在山里玩多好,干嘛和女生一起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男生呢... 直到遇见你。”
“嗯。”李叶茴低头吃披萨。她现在已经不再对卡路里斤斤计较,也开始发福了。但是她因为坚持爬山,所以体型控制得还可以,体力却大增。
“我有个哥哥,是全家人的骄傲,承担着大家的厚望。我呢...从小就没什么人关注我,或者说没什么人约束我。这样,我就有了选择自己的人生的自由。小时候上山下水玩得很野...”,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爱情这方面开窍比较晚。但是我是个理智的人,我可以控制住。”
李叶茴放下了披萨。
“我挺喜欢你的,李叶茴。”他告白,却也问自己:“我可以喜欢你吗?”
“我有男朋友的,虽然他对我不好,却依旧是我男朋友。这是原则。”李叶茴在感情上一向黑白分明。
“那你什么时候分手?”
“我为什么要分手?我还没想好。”
“可是你们不相爱,为什么不分手?”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相爱?”李叶茴突然开始护着吴松毅。
赵晓獾困惑了:“那如果你们分手,我们能在一起吗?”
李叶茴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单身一年。”
她不确定自己对赵晓獾的感情,也不想从一段爱情无缝隙衔接到另一段。吴松毅的长期打扰让她渴望独处。更何况,赵晓獾是在她非单身的情况下告白的,这点她很介意。虽然, 她自己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赵晓獾看起来更困惑了:“单身一年?那我们还有可能吗?”
李叶茴喝净了最后一滴酒:“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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